上海近郊,梅園正堂。


    你這像什麽話,像什麽話啊!堂中的男人長辮及腰,鞭尾係著白玉珠穗子,負手在堂內踱來踱去。他看一眼麵前的少女,重歎一口氣,再看一眼,跌坐迴高位,氣得說不出話,手腳直打顫。


    少女傲然挺立,臉色決然,利落短發貼著兩頰,偶爾被風吹起幾縷,複又貼迴耳邊。


    阿瑪,不就是把頭發剪了,您動這麽大氣做什麽。少女不服氣地說。


    老王爺拍案而起,怒視著少女,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如何忍得下心去,都說外洋害人,果不其然,早知如此當初就算再艱難也不該送你去。


    千菱將頭一別,說,剪去一頭長發我覺得身都舒坦,外洋的不都是壞的,您就別守著那落時代的那一套了。


    荒唐啊荒唐!老王爺拍桌罵道。


    清國沒了這許久,您還是不讓我改口,叫著阿瑪,叫著王爺,可不為難。千菱頂嘴說。


    他孫逸先的總統不照樣讓袁賊拿了,你看看這天下,若非我的勢力人脈尚有用處,洋鬼子見了我還算謙和,誰喊你一聲格格,誰給你如此好的優待?老王爺氣得吹胡子瞪眼。


    我本來就不樂意被這麽喊。千菱負氣而出。


    千菱尚在園中小路走著,恰恰正撞著一急急走來的人,這一撞將千菱撞出去幾步,就要倒地時,被那人拉了住。貼身大丫鬟金巧淚眼婆娑地執著千菱的手,哽咽地說,我的好格格,千盼萬盼總算把你盼迴來了。


    千菱一看眼前人,笑著說,巧兒,我正趕著讓來福去盛京把你接來呢。


    金巧雙目含淚,把千菱上下瞧了個遍,才說,格格瘦了不少,迴來得好好補補身子。


    千菱帶著金巧往自己的園裏去。整個梅園統共有三個主園,千菱住的是雅苑,老王爺在蘅苑,清苑便是餘下來給上園來的客人的。雅苑在梅園的右後側,苑中環境清幽,種滿了海棠花,如今枝丫上已有細細小小的花苞,等待著三月到來時的絢爛綻放。


    金巧將千菱從法蘭西帶迴來大大小小的五個皮箱都收拾過,隻消同老王爺談話的這片刻就已然整理好了兩隻皮箱。千菱看到自己的屋子整齊幹淨,桌上櫃上床上亦是一塵不染便知道是金巧早早地就到掃過。


    你別忙活了,剩下的我自己來。千菱拉過金巧的手,說。


    那怎麽行,格格一路舟車勞頓還是先歇息著罷。金巧推辭說。


    千菱知道拗不過她,也就不勉強,隻是她這經年在法蘭西早就習慣了自己一人的生活,沒有金巧在身邊服侍,已經可以很好地自立。千菱來到化妝台前坐下,看著鏡中自己短發的樣子,有些好笑地扯了扯自己的頭發。她是在歸國前一個月突發奇想地將自己的長發剪下的,在法蘭西的街頭總能見到許多短發英朗的女郎,她們言笑晏晏,身姿曼妙,一頭幹練的短發清爽又高雅,千菱就想著,歸國,是另一種改頭換麵。


    她去學校理發店要求剪下長發時,剪頭的少年有些震驚地問了她好幾遍,真真確定了她是下決心剪了,這才下了剪刀。


    千菱其實本沒有打算這年歸國,隻是因為歐洲戰事吃緊,父親和姑母又連連發了幾封電報催促,她這才托人買了船票,從俄國一路奔波迴滬。而父親又向來是個守舊派,見到她迴來是這樣的時髦模樣,自然生氣。千菱本也就有自己的一股子勁,這些年在外頭什麽主意都自己拿,這股剛氣不免就更盛了幾分,她忍不住和父親強嘴。


    也許是坐了小半月的渡輪,這下子著陸,千菱覺得渾身酸疼。天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千菱吩咐了金巧令她不必來傳飯,早先聽到父親要外出應酬,她就覺著自己一人吃飯也不是個滋味,索性便倒頭睡一覺,補一補落下的時間。


    近來沒有夢見過你,


    沒有夢見戰火紛飛的世界,


    沒有夢見那一片鬼哭狼嚎,


    可我清清楚楚的記得,


    你那一隻拉緊我的手。


    千菱猛然驚坐而起,扶著額頭平複,背上和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她抽出放在床頭木盒裏的絲帕,一點一點將汗珠擦幹淨。


    太陽依然高照,千菱掀被子下床,屐上鞋子下床活動身子。她拉開櫃子見到了裏麵擺放齊整的衣衫,想必是昨日金巧在她熟睡的時候都收拾好了,那五隻皮箱也不見了蹤影,應當是被金巧一並收著放哪裏去了。


    千菱拿起梳妝台上的木梳打理頭發,這當時,金巧拿著洗漱用具和熱水壺推門進來。


    格格起了。金巧笑著把東西送到洗漱台上,又來幫千菱弄頭發,就問說,昨日皮箱裏幫格格收拾了那些瓶瓶罐罐的,都給擱在這台子下麵了。


    我那管牙刷放到哪裏去了。千菱弄好頭發以後,走到洗漱台邊上,在金巧帶了的小提盒裏翻找。


    是那個木頭做的,上麵有白色長毛的刷子麽。金巧見千菱揉著眼睛,困意並沒有完退散的樣子,定定是昨夜未歇息好。


    對,擱哪兒去了。千菱迴頭問她


    我給您收在一起了。金巧努力想了想,往床頭的木櫃走去,拿出裏麵的那隻小木盒,遞還給千菱,說,我瞧著是嶄新的,也不知作何用處。


    千菱笑著接過木刷,用小刮子從鐵盒裏取出白色的膏狀體,按在白色刷頭上,用水漱了口,對著鏡子刷起牙來。


    噢喲,原來是這麽個用法,真真是新奇玩意呐。金巧麵露驚訝,不禁感歎。


    千菱把刷出來的白沫吐在盆裏,就著清水把嘴巴裏的殘留物再吐個幹淨,這才用臉巾才幹淨嘴角,再接過香皂,以清水洗去汙垢,這才好。


    千菱飲過金巧端上來的清茶,清醒了神誌後方帶著金巧往蘅苑裏去。來到蘅苑茶室,隻有丫鬟在沏老王爺的早茶,千菱便走過去接手,開始二泡醒茶。從前母親尚在時,這日進早茶的活計是由她弄得,千菱跟在母親身後多多少少是學來了一些的。不過自母親仙去後,清國覆滅,千菱自個兒又被父親匆匆安排留洋,這日進早茶的活計便由梅園蘅苑裏的大丫頭們包攬了去,每日輪番上陣,起早替老王爺三泡龍井。


    站在一邊的大丫鬟見到千菱嫻熟的泡茶手藝,不由得暗自感歎,這留洋的幾年裏雖然人不在中華大地,這自小學會的手藝倒是一點都不帶生疏的。完成最後一泡,千菱將茶盞遞給大丫鬟命她嗅聞,看餘香是否濃鬱。大丫鬟用手扇著聞了聞,連連點頭稱讚。金巧這才接過茶托,跟著千菱去主屋找老王爺去了。


    屋門已開,依稀有陣陣人語傳來,千菱見來福服侍著老王爺更衣,她便讓金巧把茶托放在木桌上,走過去對父親請早安。


    老王爺雖然昨日裏很是氣盛,但到底隔了一夜,氣已然消去一大半,見女兒過來,便關心問,昨日歇息的可好。


    很好地,阿瑪放心。千菱見父親已經穿戴好,弄散了鞭子,便說,阿瑪,千菱給您編辮子罷。


    老王爺淑過口,飲了早茶,複又坐會木椅上,示意千菱過去梳理。


    千菱接過來福遞上來的木梳,將父親的頭發梳散,隻見他隻在壯年,頭發便已然花白了大半,接近發尾處卻已是白了。千菱複想起那一年的翻天變故,額娘染了惡寒後竟一病不起,終日將養在床榻上,父親四處奔走,尋醫問藥,卻再也無法和心愛的發妻過度餘生。清國的覆亡又令他遭受到革命派的致命打擊,不得不以愛妻的葬禮掩人耳目,以躲劫難。母親亡故在梅園,父親不顧動亂,毅然帶著母親的棺槨北上至盛京,安葬在舊王府後青山下的杏林裏,隻為了應愛妻喚作“青杏”的名。那裏沒有立碑,空蕩地似乎泥土並未被挖掘過,隻有一棵長得極好的青杏,舊王府裏的老人們都說,那是先王妃的靈魂寄主在青杏樹上,用她純淨的靈魂滋養著樹木。


    老王爺握住女兒正在編辮子的手,過了很久才放開,說,丫頭啊,這些年長在外洋著實是苦了你的,可別怪阿瑪。


    如何會怪阿瑪呢,為了保千菱的姓名,阿瑪將自個兒置於危難,該怪女兒不孝才是。千菱說話間有些哽咽,淚趟在千菱的手背上,又濺到了老王爺的後勃頸。


    這些年哪怕在法蘭西,如河難自處,千菱都未曾留下一滴淚,哪怕聽不懂法蘭西語,哪怕經曆轟炸逃難,哪怕隻能一人立在黑夜裏遙望遠處圓月,而此刻她卻不自已地落下淚,為的是愛她至深的父親。


    編發到最後一節,千菱將白玉穗子係在父親的鞭尾,她拍了拍老王爺的肩示意他已完成。


    老王爺起身,替千菱揩去臉上的淚珠,安慰說,傻丫頭,迴到家了還哭作甚呢,如何都有阿瑪在。


    千菱掩麵躲進父親的懷裏,嚶嚶地哭了起來,也不知為何這一大早上地悲傷竟沒來由的湧了出來,也許隻有對著父親,她才可以卸下所有防備和負重,毫不保留地釋放自己的情緒。金巧看著千菱悲傷大哭,不由得低下頭偷偷用手絹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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