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七年,仲夏閬月。


    重翠撲人,日午的碧紗櫥本是蔭涼的,大槐亭亭如蓋,合了芭蕉,枕風倚枕,好不愜意。


    可這是天家貴重的住處。


    宮人們隻能埋頭日光下,一派愁苦的灑掃。帶了怨憤,連揮動的畚箕都響出了極尖銳的掃地聲。


    袍下穿的厚底履濕熱,走起路更是來水唧唧的,昭示著六月徂暑的苦熱難耐。


    沿南,掃到簷牙高啄的住所兒,便是最巍峨的所在,皇上的勤政殿。


    \"這天快熱煞我了,巴巴兒的幹,月底就領這幾兩碎銀。\"


    \"得了吧,咱們是奴才,天生的賤命。你瞧那邊,可是頂貴重的人兒,不也得學了雀鳥獻媚,在日頭裏曬著,就知足吧。\"


    後蜀覆滅,如今穿了金足舄的上位者,雖說是先帝嫡出,可經了番龍爭虎鬥,烽鼓不息,難免百業凋敝。


    因而一上位,便嚴苛明政、早朝晏罷,帶著下頭的宮仆也是如履薄冰的利落。


    油水少、活卻多,宮仆難免心窩子蘊了火,直辣辣的亟需發泄。


    \"勤政殿的人嘴舌越發厲害了,剪了去也罷,省的嘴臭。\"福娘聽罷,睨了幾人一眼,卻轉而又蹙了眉,浮了擔憂之色。


    越姬娘娘夜裏夢魘,瞧著無甚波瀾,可昨夜她跑進了內室,點了四角方燈,卻清晰的看著雲母羅漢床上的嬌人兒不停的瑟縮著。


    那急促的低唿聲,短且驚駭,像是觸了屍骨的寒涼。


    雪頸的汗暈濕了帳幔,連帶著鼻尖的紅痣也勾人得緊。


    次日醒來,越姬便一改往日溫吞的模樣,詭譎的非要親自熬了春信甜湯來獻給皇上。


    取了寒酥雪降的露珠,煨一壺雪中春信,再佐以圓子、銀耳、龍眼,味醇厚香,可以解暑沁口。


    要知道,她家娘娘入宮三年,身為先後庶妹,地位算不得貴重又尷尬,因此從未承寵,連皇上的影兒也難見著。


    崇閣巍峨的金輝獸麵上也浮起了光斑灑下的熱浪,暑熱暈厥可是能死人的。


    \"娘娘,午頭曬,皇上想必歇了,不若咱們走吧。\"


    福娘高高的舉著綢布的蓋攆,平整的盤髻都累歪了,聽了宮仆的話,更是氣得打了趔趄,可匍匐的麗人,卻絲紋未動。


    菉竹色的裙裾帶了浮光流翠的蔭濃色,尺腰盈盈不停打著顫,裝了甜湯的竹屜仍舊穩穩的端放著。


    怪可憐的。


    福娘連忙遞了帕子擦汗,可伶仃的手腕卻被攥住,越容因顫抖起身,咬著貝齒撐著:\"不必擔憂,李鄭沒出來,本宮還能等。\"


    殿內皇帝午寢,總事太監須在旁守著。


    李鄭見皇帝酣睡著,連忙闔了門踮腳出來,拂塵一掃,瞥見了抹浮光流翠的綠,連忙福身:\"奴才請越姬娘娘安,您莫等了。皇上不傳召,奴才也沒法子。\"


    皇上聽聞越姬前來,低眉應了聲,便再無反應,直到批完了折子,合衣靜臥。


    掂了掂手中的拂塵,李鄭有些無奈,不過萬般訴說,皆化了一聲喟歎。


    這位越姬娘娘,當真如越人歌中唱罷的那般蹙煙膏眉,雨洗春眸。連帶著小臉白膩塞雪,恰似綠蓬清亮。


    可惜了,國色尤物,皇上不喜歡,終究是枉然。


    李鄭勸阻的話順著熱風,淌進了越容因的耳裏,她還未啟唇,身後先傳來了聲嗤笑。


    鋒利帶刃、暗含了刻薄的毒辣。


    \"奴婢遠遠兒的便瞧見了越姬娘娘,天這樣熱,娘娘真是好興致。\"


    不必迴頭,便知來人是誰。


    \"秀雅姐姐當真是嘴快,可惜了,這麽有能耐,也不過是個宮女。\"


    福娘懟了迴去,想靠近對峙,卻被一雙玉手攔住,越容因神色微淡:\"勤政殿外,不許胡言。\"


    見越姬波瀾不驚,秀雅諷笑一聲,本稱得上清秀之姿,可長眸窄而薄,配了微高的顴骨,更顯寡薄。


    她恨不得扒了越姬的皮,讓天下人來看看,藥娘所生的狐媚子其實想代替她家皇後娘娘,撫育太子。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不過是上不得台麵、吮癰舐痔的賤骨頭。


    她掂了掂手中的食盒,挑眉:\"不打擾娘娘賞日光了,奴婢先進去了。皇上醒來,怕是想吃奴婢做的山楂糕了。\"


    說完,\"無意\"的踢了靜放的竹屜一腳,任由甜湯灑落了一地,淅淅瀝瀝的淌了出來。


    門\"啪嗒\"被太監打開,又立即關上,見秀雅輕而易舉的出入,越容因心頭一震,隨即是翻湧襲來的酸楚與恨意。


    氣湧翻騰,連帶著逆上骨肉的沸血擁向四肢百骸,她的唇內也咬出了血印。


    想來真叫人嗤笑三分。


    她昨日竟然又做了舊夢,她的好嫡姐,當朝皇後,穿了耀黃的鳳袍,快晴時雨,靜靜的睥睨著她。


    瞳孔裏映出的是卑怯溫順的一隻......螻蟻。


    也對,她不過是太史家的庶次女,無論是自己的繡品被借花獻佛,還是平素裏做的詩律掛了嫡姐的名頭,她的確如蟲蟻卑賤。


    無人知曉,冠蓋京華的元德皇後,實際不過是空有名頭的花架子。


    不過又如何呢?直到薨逝,她仍舊是天下敬仰的聖賢皇後,尊貴無兩。


    想來越德琇泉下有知,知道她如今過的這樣落魄,怕是能笑出聲來。


    如今,剝削她的好嫡姐死了,嫡母又\"粉墨登場\"。


    她原以為溫玉痕舉薦她入宮,除照顧太子外,不會攔著她攀附榮華,壯大母族。


    誰料先是安排了越德琇的宮女秀雅伺候皇上,好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是發妻的親妹妹,碰不得,又插眼了夏嬤嬤盯梢著她。


    當真是\"周全之策\"。


    長長的護甲刺進皮肉裏,越容因任由皮肉被劃出密密的血珠,順著皓腕流下,明瞳裏是凜冽刺骨的雪。


    今時今日的痛,這些人、這些事,她矢誌不忘。


    曾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風水輪流轉,也該換換了。


    福寧宮,冰鑒被風車鼓吹著,室內蔭涼。


    夏嬤嬤見主子歸來,卻毫不在意,打了個盹後才懶散行禮:\"奴婢按您囑咐給太子爺送了桂花糕,可毓慶宮的人攔住了,這不,奴婢隻能又拿迴來了。\"


    案桌上,放著已然涼透的桂花糕。


    \"無妨。\"越容因早就知道是這個結局,不屑與她多說,掃了其一眼:\"出去伺候吧。\"


    夏嬤嬤癟嘴離去,轉身一溜,竟往柳貴妃的宮中去了。


    偌大的福寧宮空蕩蕩的,唯翠竹幢幢,和了蒼翠的合歡歡樹,柔和了日影。


    宮仆稀少,除了幾個還算衷心的,剩餘的太監宮女們都尋了借口去了其他宮裏伺候。


    她的身邊隻餘了福娘、如意,還有幾個小太監罷了。


    萬物靜籟,在這宮中是最可怕的。磚是冷的,盤龍的石柱也是涼的,這樣的日子她過了有整整三年。


    今年盛暑,宮中人多格外熱,偏偏柳氏和鄭嬪沆瀣一氣,見她仍舊無寵,克扣了近一半的冰量,如今,也要捉襟見肘了。


    光影婆娑下,福娘拿了褐色紙包匆匆趕來,她看著失神落寞的越姬,輕喚:\"娘娘,奴婢采來了。\"


    見福娘手中的紙包,越容音眸中波光微動。


    前幾日她偶然見了禦花園的夾竹桃花苞微露,如今正是采摘的時候。花粉香甜,人的鼻子聞不到,可野獸卻是靈敏的。


    \"怕嗎?\"


    她握緊了福娘的手,美目瑩光,氤氳了些愧疚之意。


    入宮這幾年,福娘跟著她,從沒過幾天好日子。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活著,沒個盼頭。


    \"奴婢不怕。\"福娘俯身迴握。


    年幼時,是娘娘給她贖了身,從毒辣的人販子手裏救了出來。自此之後,主子便是她唯一的光。


    審時度勢、見風使舵的計謀她自然也懂得,可即便是萬重深淵,為了主子,她也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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