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苻家軍的令牌


    阿季聽到這話,觸動心腸。


    他想起今日在太傅府邸,星闌老成的模樣,其世故心機,絕非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該有的。


    “你覺得,楊後並非自盡?”他瞧著眼前蹙著眉的人兒,問了聲。


    “是。”


    梅川道:“楊後既當眾宣旨,立了新君,便是不會再有意與新君為難。在高處有高處的手段,在低處有低處的謙微。楊後是個頗識時務的女人。這一點,從她還是東宮寶林時,我便感覺到了。”


    阿季以為她在懷疑星闌。


    就如他一霎時閃過的念想一樣。


    今年開春以來,發生的事太多了。他從入仕起,就沒有見到朝局有如此大的震蕩。一個又一個的人死去,一波又一波的人湧來。京城幾度血腥。扶持星闌,是他幾日前在京郊大營中,忽而做下的決定。對於他而言,把皇家的東西歸於皇家,是最合適的安排。到如今,覆水難收,他不希望他做的決定是錯的。


    他幾大口喝完了碗中的湯。


    溫熱從他的肺腑蔓延開來,到喉頭,到唇邊。


    外頭的雪仍是在下,隻聽“吱呀”一聲,積雪壓斷樹枝。


    阿季褪去沉重的麵色,將梅川抱到軟塌上,輕聲道:“我們不想旁人的事了,這裏隻有我們。讓我好好兒看看你……”


    他炙熱的眼神像一把把帶著柔軟鋸齒的小刷子,從頭到尾掠過她的身上,她疲倦的身體徹底地鬆緩下來,癢癢的,疼疼的。


    “看了那麽久,沒看夠嗎?”她笑。


    “沒看夠。”


    他解去外衣,躺在她身邊。


    爐裏的火燒得極旺。


    屋內暖暖的。


    院外,梅花開得正當時。


    朵朵花瓣輕柔潔白。暗香襲來。迎著飛舞的雪,挺立在凜冽的寒風中。小院兒雅致清幽。梅花冰肌玉骨。乍一望去,雪襯花,花映雪,不辨何處是雪,何處是花。


    阿季摟著梅川,片刻,想起什麽,道:“方才迴府的時候,我給你捎了件小玩意兒迴來。”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糖人來。


    梅川一見那糖人,笑了起來。


    她記得,初春的時候,她初入將軍府,悶得慌,帶著安香偷跑到集市上,看到一個大刀糖人,莫名覺得很像阿季,就買了迴來。後來,她一直珍藏著那個糖人。京都的天氣暖了,糖人慢慢地化掉。先是化了刀,接著,眉眼也開始模糊起來。她進宮做醫官前,偷偷吮了一口糖人。那種夾雜著蔗糖和清甜麥芽的氣味,浮動在心頭。


    “你今日東奔西走,想是乏得很,做什麽還跑去買這個?”她說著,接過那糖人打量著,越看越想笑。


    她將糖人舉起,與他的麵龐並齊,學著皮影戲伶人的聲音,粗聲粗氣道:“前方何人,報上名?”


    阿季倒肯與她配合,按戲本裏接了句:“我本是天神之兵,今拿你二人上天庭。”


    “我二人有何錯在身,勞動天兵?”


    “仙家修道身不老,怎可恩愛似凡人?”


    “男女情愛,情之本,遑論仙家與凡人。”


    兩人對望著,千萬年的因果仿佛就在眼前。


    阿季與她分食著那個糖人。


    吮到最後,吻在了一處。唇邊,齒間,腹中,滿是甜。


    風雪夜。


    如此閨房之樂。


    翌日一早。


    有人輕叩門。


    是門房阿伯。


    梅川起身,裹了件袍子,打開門。


    下了十數個時辰的雪,停了。


    滿院子的銀白。


    阿伯道:“宮裏來人了,請將軍進宮。”


    “來的是什麽人?”


    阿季不知何時起了身,問道。


    阿伯道:“一個婦人,說是新帝身邊的嬤嬤。”


    想來是瑤琴了。星闌派了體己人來將軍府傳喚,必是要緊事。


    阿季說了聲:“知道了。這就來。”


    梅川端來溫水,阿季胡亂擦了把臉,便要前去。


    梅川拉住他:“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她心中有些疑惑,在這大事初定的時刻,恐阿季行差踏錯。


    兩人到了前廳,瑤琴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見過將軍,見過夫人。”


    瑤琴是死過一迴的人,見事極明白。輕描淡寫的一句“夫人”,已替星闌表達了對二人的成全之意。


    梅川還了禮。


    瑤琴道:“稟將軍,楊後昨日傍晚大去,主子忙去慈元殿為皇嫂治喪,守了一夜,不曾睡。沒料到,今日寅時,天還未亮,幾個言官便進宮來求見,說了好大一通沒道理的話。兼楊府幾個房頭的誥命盛裝跪在宮門口哭泣,任憑主子如何解釋,她們都不肯聽。主子是新君——”


    她頓了頓,看了眼阿季,繼續道:“楊後又對他有扶立之恩,闔京的人都瞧著,他不能苛待楊府的人,正所謂重不得,輕不得,左右為難。主子年少,哪裏有什麽主意?慌得了不得。將軍您是主子最倚仗、最親近的人。主子請您進宮商議如何是好。奴婢早早地便來了將軍府,又恐打擾將軍好眠,唐突了將軍,故在府外徘徊許久。見府門開了,方進來求見。”


    這婦人說話甚是周全有儀。


    “最倚仗”“最親近”,這兩頂大帽子送過來,阿季想不盡心也是不能了。


    又有“主子請您”“恐擾將軍”等語,無半分架子。


    涓滴不遺,念著阿季的功勞與情意。


    梅川隨著阿季進了宮。


    遠遠地,果見楊府的幾個誥命婦人跪在宮門口。周遭兒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侍衛驅逐不去。


    她們是拿準了新帝初立,萬事求安,不會貿然動粗。


    梅川打量著人群中哀戚的婦人們。


    楊晉被阿季斬殺,楊令休在與苻家軍激鬥中戰死了,楊府中無人主事,這幾個婦人焉能有這麽大的膽子、這樣的主意,敢來鬧事?背後定是有人指使。


    她想到了薛漪的那句:早些離開,切切切。


    為何這番話從薛漪口中說出呢?


    難道薛漪知道什麽,卻礙於種種原因,不便說出來嗎?


    恐怕,這場風暴還未全然過去。


    阿季上前走了一步,梅川連忙拉住他,走在了他的前麵,與那些婦人道:“各位怎不到靈前哭去?”


    楊老夫人用袖口拭淚,道:“娘娘死得不明不白,靈前如何安生?”


    “老夫人慎言。這一向裏,楊皇後做了多少孽,老夫人難道不知?新帝仁慈,留其尊號,以皇嫂之禮親自治喪,來日,還可入皇陵,享後世香火。老夫人難道連這份哀榮都不肯成全楊皇後了嗎?”


    楊老夫人冷笑:“全貴妃倒是巧言令色。先帝屍骨未寒,就抱琵琶另上別船的本事,皇後娘娘沒有。才落得今日!”


    梅川笑了笑,注視著她的眼,低聲道:“老夫人留心,莫要被他人當了刀使。”


    楊老夫人眼神閃爍,低下頭,不言語。


    梅川高聲道:“老夫人盡管帶著人來此處鬧。新帝縱便是仁德,可將軍卻是個嫉惡如仇的人。楊府有什麽賬,想必老夫人深知。若翻出來,屆時,來請老夫人的人,可就不是宮裏的侍衛,而是大理寺的官兵了。老夫人做了一輩子的一品誥命,想來,是沒有吃過崖州劣水寒風的苦楚。”


    楊老夫人嚇得麵色一白。


    楊府幹的那些事,哪一樁禁得起細究?


    新君是從民間來,前事不曉。


    原以為時至今日,無人理論。


    梅川的話,讓她心驚。


    她起身,撣了撣身上的汙雪,起身迴府。


    其餘人等忙跟著她去了。


    阿季和梅川這才入得慈元殿來。


    宮中各處已然都披上白布。


    星闌一身縞素,在靈前燒紙。


    隔著火光,阿季打量著他。


    聽人通報說“苻將軍到”,星闌連忙起身:“將軍來了。”


    此等君王禮遇,非一般人臣所有。


    阿季看著他的眼,紅通通的。看來,一夜未睡,是真的。


    “敢問陛下,那些言官現在何處?”


    “在文德殿中。”星闌道:“好話道盡,他們就是不肯走。說是楊後的死因,一定要個說法。”


    “那麽——”阿季的詢問中,帶著試探:“楊後之死,陛下有什麽看法?”


    “皇嫂之死,有異樣。並非自戕。應好好查個清楚。”


    “哦?”


    阿季聯想到自己腦海中閃過的疑惑,若楊後的死當真與星闌有關,星闌必會竭力遮掩此事。


    先帝大去,楊晉也死了,就連貼身侍女鴻鵠都死了。楊後心灰意冷,無心戀世,自我了結。於情於理,也能說得通。


    可星闌如此篤定地說,要好好查個清楚。


    看來,對他的誤會,竟是多慮了。


    阿季心頭輕鬆不少,與梅川對望一眼,梅川顯然也想到了此處,二人心意相通,彼此微微點了個頭。


    “將軍可還記得五公主府上的趙統領?”


    “記得。”


    那個癡心護主的莽撞漢子,阿季是印象深刻的。猶記那晚他與楊後撕扯後,便消失了。怎麽尋都尋不見。阿季以為他追隨南平公主去了南界。


    “星闌問過醫官,皇嫂是心梗而死。可她素來並無心疾。醫官說,很有可能,是被迫服下了大量的朱砂。醜時三刻,舅舅在宮牆西南角,發現了趙統領的屍首。他懷中有一包朱砂,手中握著一枚令牌。將軍猜猜看,是何處的令牌?”星闌緩緩說道。


    梅川恍然明白了,脫口而出道:“想來是將軍府,或是苻家軍軍中的令牌。”


    “梅醫官果然聰慧至極。是苻家軍軍中的令牌。”星闌讚許道。


    朱砂。


    令牌。


    楊後死與不死,並不打緊。


    借楊後的死,離間星闌與阿季的君臣關係才是真。


    引星闌以為是將軍擅作主張,不擇手段,欲專權行事。引將軍懷疑星闌苛待皇嫂,過河拆橋,欲打壓功臣,江山錯許。


    新帝位置還未坐穩,君臣便可先行亂起來。


    阿季道:“陛下似不欲遮掩,反倒想張揚此事。”


    星闌頷首:“將軍說得是。”


    他並沒有如瑤琴所說“慌得了不得”。


    他守在慈元殿,人雖未動而知千裏事。每一步,都有進有退。


    須臾,他俯身,行了個大禮:“接下來,有件事,求將軍成全。”


    阿季連忙相扶。


    梅川已猜到他想做什麽。


    主少國疑。新帝年紀輕輕,欲服眾,光靠禮遇群臣是不行的。


    他得立威。


    他得做出一番功業來。


    現下,便是好時機。


    “將軍可知碧龍璽?”星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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