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將軍夫人


    那朱旻的人頭順著坡一路滾到溝壑中。


    一雙眼瞪得老大,滿滿的欲望和泥土、血汙混在一起,頃刻間從人間到地獄。


    數月前,他在將軍府與阿季說的那席半真半假的話,此刻想來,倒像是喪音的前奏。


    他不甘隻是“醉臥美人膝”,想要“醒掌天下權”。如今事敗,美人不得,香茗不得,權勢更不得,連身家性命亦丟在這荒僻的天靈山上。


    風越來越大,在山林中嘯叫,旋轉。


    忽而掠過山頂逃遁,忽而掃起地上的塵土,忽而卷著樹枝,如群魔亂舞。


    時允用長槍挑起人頭,向阿季道:“將軍,賊首已滅,不愁城中那夥子殘兵不降。”


    阿季點頭,道:“你且帶人去將殘兵收服,記得,盡可能地莫要驚擾城中百姓。願意投降者,不殺。冥頑不化,抵抗者,立斬。”


    “末將領命。”


    時允去了。


    阿季調轉馬頭,往營帳奔去。


    他惦念著梅川。


    他知道,梅川一定也惦念著他。


    戰事畢,他要第一眼見到她,叫她安心。


    朱旻之亂已平。總算不負朱瑁的囑托,不負那紙勤王詔命。


    安頓好他的兄弟們,他與她,便可離開此處了。


    做一對逍遙的鴛鴦。平淡處,有無時無刻不在的小歡喜。


    攬著她的肩,靜靜地等待著閨女的降生。


    他會親手在閨女的手腕係上一根紅繩,這是西都老家的風俗,新生嬰孩係紅繩,寓意一生(繩)平安。


    想著,他的嘴角不禁上揚,胯下的天驄烈跑得越發快了。


    營帳漸近,他依稀看到跪了一地的人。


    孫冊跪在頭裏,滿麵沉重地向阿季說道:“苻兄,梅醫官她……她……”


    “她如何了?”


    跪在地上的其他將士們齊齊叩首道:“將軍,屬下等罪該萬死啊……數個時辰前,有賊人闖進軍營,將梅醫官劫走了……”


    阿季揚起的嘴角還來不及收迴,凝滯在臉上。


    “被何人所劫?”


    軍營裏留下的人雖不多,但個個都是軍中頂尖的高手,戰場上曆練多年的人,要想在他們眼皮底下劫走梅川,實非易事。


    將士們倉皇又慚愧,道:“那賊人手段甚是下作,用了迷魂香,屬下……屬下未能看清賊人是何模樣……”


    阿季將手中的長刀重重搗在地上,眉梢眼角皆是怒火。


    迷魂香十步以內方有效力。能悄無聲息在軍營裏放置迷魂香,且能讓他們無有半點覺察,屬實荒謬。


    孫冊道:“苻兄,賊人所用,非等閑的迷魂香。孫某醒轉之際,在營地尋到一些赤色粉末。苻兄想想,尋常的香,燃盡,是灰白色的粉末,何以此香卻是赤色呢?孫某記起,少年時曾讀過一本古書,上頭寫,東海之濱,有仙草,名曰海魂,以之製香,可方圓半裏使人倒地,燃盡,色赤。”


    阿季盯著那赤色粉末看了看。


    東海之濱,不就是閩地嗎?


    將士們把那塊寫著“全貴妃,意和之子為朱旻所擄,在芷蘭河,速來”的絹綢和飛鏢一起,遞與阿季,道:“將軍,事發前,梅醫官收到了這個。”


    綢絹,是閩地漳州紗絹。


    飛鏢,是閩地“龍海鏢局”的飛鏢。朱旻作亂之時,得到龍海鏢局的支持。


    種種跡象表明,梅川被劫,與朱旻有關。


    難道是朱旻在應戰之際,派出人手到軍營作亂,想讓阿季後院起火嗎?


    阿季皺著眉頭思量著。


    將士問道:“將軍,是否要趕去芷蘭河?”


    “不必。”


    阿季說著,大踏步邁入營帳內。


    跪在地上的孫冊看著他的背影,眼尾輕輕跳了跳,徐徐起身,跟了上去。


    阿季坐在桌案前。


    桌上擺著一盞涼了的白芷藿香茶。


    他的鼻淵是老毛病,又不喜吃藥,她便在白芷藿香茶裏放了冰糖片,哄著他喝。


    這盞茶是她晨起便煮好的。


    她在細細碎碎的忙碌中,等著他迴來。


    想到此處,阿季的焦急憤怒,又增了幾許。


    這已是她第三次被擄了。


    一次比一次奇。


    一次比一次險。


    孫冊小心翼翼道:“苻兄打算如何?”


    阿季道:“孫先生也覺得這件事與朱旻有關嗎?”


    孫冊低頭,謹慎道:“苻兄覺得呢?”


    阿季道:“海魂香,綢絹,飛鏢,樣樣都與閩地有關,與朱旻有關。可就是做得太細微,太周全,反倒讓人覺得不可信。再者,方才我在天靈山與朱旻廝殺,他若有此底牌,為何不亮出來?人死了,憑是甚牌,都是無用的了。”


    孫冊斟酌道:“苻兄說得有道理。也可能是他手下某個貪生的將領,想以梅醫官要挾苻兄,給條生路。”


    阿季聽了這話,眸子一暗。


    他低頭喝了一口涼透了的白芷藿香茶。


    片刻,說了句不打緊的話:“孫先生可有見過蘇意睦?”


    孫冊一愣,搖搖頭:“不曾。”


    “先生說說,朱旻已被斬殺,城中殘兵不足為慮,當下,苻某該如何自處?”


    孫冊道:“苻兄可一麵派人找尋梅醫官,一麵進宮向皇後和諸位皇族稟明此事。”


    “哦?苻某的隊伍當何去何從?”


    “權且按兵不動。”


    阿季將茶盞輕輕地轉了轉。


    正想說什麽,外頭一陣響動。


    兵卒進來通稟:“將軍,宮裏頭來人了!敲鑼打鼓的,好大的陣仗!”


    阿季紋絲不動地坐著。


    須臾,楊令休走了進來,一見阿季,笑容滿麵,拱手道:“恭喜苻將軍,賀喜苻將軍,得聞苻將軍斬殺反賊,朝野上下不勝歡欣。皇後娘娘特派微臣以十六人抬的轎輦,親迎苻將軍進宮議事。”


    十六人抬的轎輦,是本朝親王才有的規製啊。


    如此隆重地相迎。


    阿季淡淡道:“娘娘盛情,苻某受之有愧。”


    楊令休忙道:“苻將軍哪裏的話。為社稷立此不世之功,苻將軍是我大梁第一能人呐。”


    阿季道:“苻某是個粗人,隻會打仗,不懂朝政。況——”


    他頓了頓,道:“我家內人丟了,家事都沒料理清楚,遑論國事?”


    楊令休疑惑道:“內人?不曾聽聞將軍中饋有人呐。”


    阿季輕咳了兩聲。


    一旁的兵卒道:“我家將軍夫人,便是梅醫官。”


    “原來是全貴妃……”楊令休拍了拍腦門,斂了口。把先帝的妃嬪說成是自家的內人,這苻妄欽好大的膽子。但現下,他哪裏能指責這些禮節?不過是賠笑道:“楊某不才,在京畿巡察使的任上坐了十年。在京城的地界兒尋個人,當不是難事。楊某定全力助苻將軍找尋夫人,苻將軍放心。”


    阿季想了想,起身道:“那,苻某便進宮去拜見娘娘。”


    楊令休笑道:“是,是,是。苻將軍請——”


    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阿季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楊大人找人的時候可要仔細些,便是連自家府邸,都不能漏的。”


    楊令休道:“苻將軍說笑了。”


    “不曾說笑。”阿季正色道:“有道是,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苻某怕賊人兵行險著,將內人藏到楊府,那豈非傷了苻某與楊大人之間的和氣?”


    未待楊令休作答,阿季已掀了簾門走了出去,坐在轎輦上。


    “孫先生跟著苻某一道進宮吧。”他吩咐了一聲。


    孫冊道了聲:“是。”


    鑼鼓複又熱熱鬧鬧地敲打起來。


    阿季聲勢浩大地進了宮。


    楊令佩坐在文德殿的大椅上。


    她麵色有些蒼白,特意讓鴻鵠多抹了幾層胭脂,看上去,就像禦花園深秋的花兒,豔則豔矣,卻不自知地呈萎謝之態,仿佛下一刻便會隨風離枝。


    太監通傳。


    阿季進得殿來,向楊令佩行了禮。


    楊令佩扶著腰,輕撫著小腹,艱難起身,扶起阿季:“將軍休要多禮。”


    阿季起身,向後退了一步:“多謝娘娘。”


    楊令佩緩緩踱迴大木椅上坐下,誠摯的目光看著阿季,道:“先帝大行,朝綱無序,幸得將軍,忠於社稷。”


    阿季道:“皇後娘娘謬讚,這一切不過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若人人都知本分二字,便不會生出這許多的亂子來了。”


    楊令佩說著,歎了口氣:“前人有詩雲‘孤兒寡婦忍同欺,輔政剛教篡奪為。矯詔必能疏昉譯,直臣誠合重顏儀。’將軍,本宮離臨盆之日,還有數月,天下若再生變故,當如何是好?”


    阿季沉默一會兒,道:“皇族再無有似端王之勢者。”


    楊令佩道:“皇族無有,天下可有?”


    文德殿中,氣氛微妙起來。


    楊令佩似乎在等待什麽。


    阿季忽然道:“皇後娘娘可知梅醫官的去向?”


    楊令佩的手來來迴迴地撫摸著大木椅的扶手。


    從進門到現在,他絲毫沒有交出兵權的意思。


    現下,更是直白地追問全貴妃的下落。


    看來,他是鐵了心要扶保那賤人了。


    幸虧自己早行一步。


    楊令佩柔聲道:“本宮正想問將軍呢。亂事已平,全貴妃何不早早歸宮?”


    阿季笑了笑,道:“微臣倒是知道梅醫官人在何處。隻是,不敢貿然找尋。”


    “哦?這天底下還有將軍不敢到的去處嗎?”


    “娘娘的千秋殿,娘娘的母家楊府,微臣都不便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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