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血泊中的佛珠


    “娘娘,下雪了,今年京都的天兒可真奇了,看來,咱們千秋殿該早早籠上炭盆兒了。”小宮人說著,去雜物庫裏翻找炭盆。


    楊令佩起身,站在門口處,雪花夾雜著風,飄到她身上。


    她打了個寒顫,忽然神經質地大喊:“來人,快,把殿門關上——”


    小太監連忙答應著。


    殿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不,不,打開,打開——”她複又大聲喊著。


    小太監摸不著頭腦,隻好遵命。


    “不能關門,不能,大白天的,中宮的門關著,讓人瞧見,算怎麽迴事呢……”楊令佩絮絮叨叨的,又迴到銅鏡前坐下。


    喪鍾還沒敲……


    他們定是還沒有發現朱瑁已經死了……


    死了。


    嗬。


    他死了嗎?


    想來是死了。那一刀捅得那麽深。


    楊令佩的眼神呆滯,像兩隻血窟窿,往外滲著鮮血。


    “他是我殺的嗎?我真的把他殺死了?”她心裏有一頭困獸,咆哮著,掙紮著,在方寸之地撞來撞去。


    “不,不會的,他的死與我沒有關係。我怎麽會殺他呢?”楊令佩捂住耳朵。


    雪越下越大。


    銅鏡中的人,她竟好像不認識了。


    她是忽然起的殺心嗎?


    不。袖中藏著的那把刀,不是偶然。


    她藏刀多久了?


    從在文德殿中,他拿刀指著她的脖頸,說出那句“再動朕的女人,朕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便開始了吧。


    直至他說出“若讓你的兒子登基,朕不如立時駕崩”,袖中的刀唿之欲出了。


    今日,她終於向他動了手。


    誰能想得到呢?


    小時候,她曾因為他的一個笑臉,開心一整年。


    他是東宮太子。東宮啊,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離權力最近的地方。“東”時屬春,色屬“青”,國儲之宮啊。


    他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卻有一雙天然皺起的眉。


    她以為她能撫平他的雙眉。她以為她可以的。


    他喚她名字“令佩”的時候,她歡喜得手足無措。


    他與她有肌膚之親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一棵桃樹,開滿了花,一朵一朵的,開得床榻上、殿宇中,到處都是。


    苦熬到他登基。


    冊封皇後的那一夜,她在千秋殿整夜未眠。


    會當淩絕頂。她以為她站在後宮的頂峰,離他越來越近。


    可是,陰差陽錯,他離她越來越遠了。


    他防備她,嫌惡她。


    仿佛在他的眼裏,隻有她的錯處。


    她毒殺全貴妃又怎樣?


    全貴妃對他,可有她一半的忠心與癡心?


    全貴妃闖宮,當著侍衛的麵讓他難堪,再大的錯,他都不計較。而她,但凡行差踏錯半步,他便將她關進內廷監的獄中,一關就是許久。


    她腹中懷著他的孩子啊。


    不管夫妻感情如何,稚子無辜。他為何一絲一毫都不曾顧惜?


    “廢後”這兩個字,他如何說得出口?


    楊令佩對著銅鏡冷冷地笑笑。


    銅鏡中的女人,褪去了溫情,隻餘陰毒。


    “我既爬到了最高處,便不會那麽輕易被推下。”她捧住自己的小腹,咬著牙關,說道。


    鴻鵠迴來了,跑得急,落了滿頭的雪。


    她看著楊令佩哭哭笑笑,癡癲的模樣,一時竟不敢上前。


    “娘娘,娘娘——”


    楊令佩猛地轉過頭來:“事情辦妥了嗎?”


    鴻鵠忙不迭點頭:“妥了,妥了。”


    主子的模樣,嚇著她了。


    “你遣誰去映月閣報的信?”


    “花房的一個打雜小太監,才進宮沒多久。平日裏侍弄花草,鮮少出來的。奴婢給了他一錠金子,囑他說話留神。他高興得了不得。奴婢躲在暗處,看著他去的映月閣,沒出岔子。主子放心。”


    “殺了他。”


    “主子,他不敢出賣咱們的,他的母親是奴婢母親的遠房表嫂,木訥,可信……”


    “我說殺了他。”


    “是。”


    鴻鵠趕緊答應下來。


    楊令佩攥著一根金釵。


    她將金釵插在了頭上。


    “鴻鵠,你說,本宮方才去哪兒了?”


    “娘娘去文德殿送飯食,敲門,陛下不開,娘娘將飯食放在殿外,便走了。娘娘擔憂陛下的安危,在千秋殿心神不寧,茶飯不思。”


    楊令佩點頭:“接下來,便是等旁人來千秋殿告喪了……”


    她起身,行至書桌邊。


    她好久沒有握筆寫字了。


    她需要安靜下來。


    此事與她無幹。


    慌不得。


    半分也慌不得。


    “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她書寫著,聞著墨香。


    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


    朱瑁的麵孔,朱瑁的笑,朱瑁的玄衣,朱瑁如月下池水般的雙眼,朱瑁一生不得展的眉,如雪花一般,紛紛落在庭前,屋頂,楊令佩的硯台,千秋殿的珠簾。


    她掙不開,逃不脫。


    “皇後,皇後,令佩,令佩——”


    她仿佛聽見朱瑁在喊她。


    她以為朱瑁死了,自己所有委屈、憤懣的念想都覆滅了。然而,並沒有。委屈還在,憤懣還在,又平添了恐懼,羞慚,愧疚。


    她打開窗,看著赤色的天空。


    “所有的孽都是我的。孩兒,孩兒,但願你將來能懂娘,知娘,陪著娘。”


    這廂,南平公主聽了小太監的通稟,以為朱瑁傷勢有異,連忙前去探望。


    到了文德殿,推開門,當場愣在原地。


    朱瑁的身上插著一把刀,龍榻上滿是血。


    她怔怔地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驚叫一聲,愴然跌坐在地。


    “皇兄,是誰害了你……”


    南平公主看著不得善終的朱瑁,心有戚戚。


    端親王聞訊匆匆趕來。


    朱瑁死了,國璽還未找到,苻妄欽卻手持“勤王詔命”往京都趕來。這局勢忽然間對他而言,非常不利。一個不慎,便有可能成為殺侄弑君、臭名遠揚的反賊。他苦心孤詣製造的大好形勢,已然立於危牆。


    他本能地懷疑慕容飛。


    直到他看到血泊中的那顆佛珠。


    他拈起佛珠查看。


    他身旁的謀士言曰:此乃七寶所製,在所有佛珠中殊勝尊貴。在大梁,僅有寺廟的方丈以及有名望的高僧方可持此珠。


    他喚來宮門口的守衛,細細查問,方知,今日,皇家寺廟的方丈慧光法師進過宮。


    “將此人這幾個月出入宮闈的所有記錄都翻查出來。何時進宮,見了何人。”端親王沉聲吩咐道。


    “是。”


    不多時,侍衛首領將整理好的名單交予端親王。


    端親王看到“全貴妃”這三個字的時候,停住。


    這禿驢曾入梅閣見了全貴妃。


    端親王覺得自己悟到了某種關聯。


    禿驢極有可能是全貴妃的人。


    全貴妃真是了得。


    將昏君耍得團團轉,騙得“勤王詔命”,轉過頭就跟苻妄欽打得火熱。勤王,勤王,昏君死了,還勤什麽王?屆時,再把他打成反賊,自己與情郎可就占盡了天機。


    端親王猛地一拍桌案。


    一旁的南平公主流淚道:“早知她對皇兄不是真心,乃曲意逢迎。沒想到,她如此決絕……”


    端親王吩咐侍衛:“全城搜查這禿驢!要活的!”


    “是!”


    端親王看著朱瑁的屍體,思忖良久,道:“去千秋殿,請皇後過來相商。”


    一盞茶的工夫,楊令佩款款而來。


    一進殿來,便哭得哀哀戚戚,哭苦命的夫,哭自己可憐的遺腹子。


    端親王道:“國璽仍未找到,苻妄欽狗賊卻直逼京師,皇後對此,有何想法?”


    楊令佩道:“王爺,本宮婦道人家,能有何見識?什麽勤王詔命不詔命,本宮一概認不得。本宮隻認,誰對本宮好,誰願意真心實意扶保本宮的孩兒。”


    她這番話說得九曲迴腸,繞了十八個彎兒,端親王卻聽懂了。


    她在暗示他,現下,苻妄欽大軍臨城,他若不是真心實意扶保她的孩兒,他就坐實了“反賊”的名頭,毫無退路。


    朱瑁而今死了,不管是誰殺的,都與端親王脫不了幹係。


    他一沒有國璽,二沒有詔命,三沒有料到苻妄欽來得這般快。


    隻有支持楊令佩,支持朱瑁的遺孀,他才能為自己開脫。朱瑁的死,才有因可解。京中混戰,他才不致聲勢上輸給苻妄欽,被百姓唾罵。


    朱瑁隻能是“因病崩逝”。


    她精準地看清了局勢,不溫不火地拿捏。


    既不親,也不疏。


    既不軟,也不硬。


    端親王打量著她,這楊家的女兒,小覷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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