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蟄伏不堪的過往


    小盒子點點頭。


    梅川道:“你可想好了。如果露出破綻,你的性命便不保了。”


    “想好了。”


    他抿了抿嘴,道:“如果我迴不來了,求全貴妃一定要保住我父親。如此……我,我便沒什麽不放心的了……”


    一旁的風月聽到這話,忙道:“傻孩子,你答應了什麽?”


    小盒子將臉貼在她的手心:“姨娘,我若平安迴來,一定會隨您歸隱田園,這輩子做您的兒子,替我娘報答您。如果我迴不來,姨娘,您自個兒保重。”


    風月心下酸楚,想起好友敏蓉來,潸然淚下,抱住小盒子:“孩子,你那個爹不值得……”


    轉而,又道:“姨娘替你去。姨娘不過是個風塵女子,想來,那人不會當真為難姨娘。”


    小盒子搖搖頭:“外人的話,他是不會信的。”


    他起身,向梅川俯身行了個禮,毅然朝外頭走去。


    風月追到門邊,扶住門框,朝天輕聲道:“敏蓉,若你在天有靈,保佑你的孩子吧。”


    梅川道:“你與他的生母相識?”


    風月扭頭:“我與敏蓉自幼比鄰而居,一同在京南集市長大。她是個很有主意的女孩子。我被毒蛇咬傷,她背我去醫藥堂。大夫說,沒有錢,不給治。她跟在大夫身後,寸步不離。就連大夫去茅房,她也跟著。磨得大夫沒辦法,答應藥錢賒賬……”


    她說著,臉上露出笑容。


    那笑容跟梅川從前在她臉上看到的不一樣。


    她在迴憶幼年往事的時候,是溫和的。沒有一絲世故。


    梅川頷首道:“京南集市真是塊寶地,出了這麽多聰慧的奇女子。”


    風月道:“什麽奇女子?不過是家貧所逼罷了。後來啊,她被家裏人賣去王府為奴,我呢,被兄長賣到風塵地。貧家的女兒不過都是這個命。家徒四壁,隻有大姑娘還值幾個錢,沒得看著老子娘餓死的道理。還能不許他們賣?”


    梅川將手中的帕子遞給她。


    她擺擺手,將頭抬起,眼淚逼退迴去。眨眼間,複又是那個八麵玲瓏的青樓頭牌了。


    她笑向梅川道:“小爺,我便還叫你小爺。小爺,您行行好兒,發發善心,保住這個孩子吧。您要多少錢,我都給。”


    她指了指妝奩,裏頭有不少金銀財寶。


    “左不過都是從臭男人們那兒得來的臭錢,要是能保住這孩子,也不枉我和敏蓉打小兒的情分。”


    梅川道:“你放心,此事過後,我會勸陛下饒恕他。陛下對他,還是有憐憫之心的。”


    風月俯身:“謝小爺。”


    梅川走出風月樓,日頭高高的,秋風中飄著脂粉味兒。


    但願小盒子跟端親王說了那番話,能震懾住端親王。


    鄴城行宮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宮變猶在眼前,她不願再看到殺戮。


    朱瑁雖然什麽都沒有告訴她,但她隱隱能猜到,如果重陽節兩方正麵交鋒,朝中局勢將大改。朱瑁的贏麵甚小。


    一旦狠辣的端親王主政,阿季的下場隻會更慘。


    京西一處極隱蔽的木屋內。


    端親王正發完飛鴿傳書,聽得屋外三短兩長的鳥叫聲。


    他拍了拍手。


    小盒子貓著腰從窗口處鑽進來。


    端親王笑了笑:“你還是來了。”


    小盒子懵懂地看著他:“我這幾天去找我爹了。”


    “本王早就告訴過你,這事兒急不得。”


    “是,王爺說得是。我信王爺。王爺,我來,想告訴您,您更換宮廷守衛,朱瑁察覺到了。朱瑁已經聯絡了南界王慕容飛。慕容飛答應出兵助他。宮中早有準備。一旦您動手,便是自投羅網。”


    這些話,是梅川教他說的。


    慕容飛之事,是梅川的揣測。


    她是想讓端親王有所忌憚。


    端親王聽了這話,眯起眼,看著小盒子:“你是從何處知道這個消息的?據本王所知,你可是好幾日沒迴宮了。”


    小盒子道:“我從公主府的小內監口中得知。那小內監從前是宮裏的人,與我有些交情。”


    “哦?原來是這樣。”


    端親王仰頭大笑起來。


    他又拍了拍手。屋外躥進來幾個高大的漢子,將小盒子縛住。


    小盒子忙道:“王爺,您,您這是怎麽了?我……我好心來給您報信……”


    端親王用手拍拍他的臉:“你呀,想在本王麵前耍花樣,還是嫩了些。提誰不好,你提慕容飛?”


    小盒子看著他的臉,慢慢悟出了什麽。


    端親王道:“你可知天啟二十七年,南界出了亂子,叔侄相爭,慕容飛那年八歲,旁支王叔慕容衡執掌南界十年之久。直到今年,慕容飛才殺了王叔,奪迴王位。慕容娘娘在世的時候,曾懇求先帝,助侄兒平亂,先帝以維穩為上,選擇作壁上觀。你覺得,到了今日,慕容飛會幫朱瑁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他厲聲吩咐那幾名漢子,道:“將他綁在這裏,不許給飯吃,不許給水喝,活活兒餓死他。”


    “是!”


    慕容飛。


    那個年僅十八歲的南界王,堪稱當世梟雄。


    他為甚要幫朱瑁?


    朱瑁並不是慕容娘娘所出。


    大梁誰當皇帝,與他何幹?


    端親王早就想到了這一點。


    他答應,事成之後,贈千萬兩黃金以資南界軍餉,並免除南界三十年朝貢。


    至於南平公主,她是天家女,不管誰執政,尊貴的地位不變。


    如此大利啊!


    且又不會傷害到慕容娘娘的女兒。慕容飛如何不動心?


    端親王眼中的狠戾愈發重了起來。


    “天啟初年,上伐南界,歸京,染疾。醫官曰:‘欲知瘥劇,但嚐糞苦則佳。’端王心甚憂之,為兄親嚐糞便。上執手曰:‘弟心純善,吾子不能及。’”


    他會親自撕去史書上的這一頁。


    那蟄伏不堪的過往。


    憑甚?


    同是皇族後裔,憑甚他要為臣?


    贏不了先帝,也就罷了。若連先帝的兒子都贏不了,他朱旻便白白做小伏低這麽多年了。


    先帝啊先帝,你一輩子深諳權謀。


    兒子們也不過爾爾。


    端親王喝了一口菊花茶。


    以閩地新上的岩茶與京都的菊花揉製而成。


    秋茶垂露細,寒菊帶霜甘。


    數月前,他在將軍府說的那句話,倒是發自肺腑。活了半輩子,清苦的味道,再也不想嚐。


    重陽節。


    宮廷中角角落落都擺上了菊花。


    朱瑁吩咐花房的匠人,文德殿與宗聖殿二處,要擺上紅菊。


    花匠稟道:“陛下,紅菊還未開。”


    朱瑁淡淡笑道:“過了今日,或許就開了。”


    他緩緩往梅閣去。


    今日的梅川,身著內廷監趕製的大紅絳雲袍服,頭戴九珠冠,一貫英氣的她,顯出一種別樣的韻味來。


    昔年,蘇意和沒有來得及穿上的紅袍,他終於看到它穿在了梅川身上。


    朱瑁看著她:“梅卿原也有如此明媚之態。”


    梅川道:“微臣倒不覺明媚,這秋日,天高葉落,隻覺肅殺之氣甚濃。”


    朱瑁道:“官員皇親已在正乾門等候。”


    梅川起身。


    兩人同往正乾門去。


    有枯葉飄飄蕩蕩,繾綣地落在梅川的袍服上。


    朱瑁俯身,細細將落葉撣去。


    袍服上的絳雲與天上的雲朵相映。


    眾人於正乾門叩拜過後,一步步走向宗聖殿。


    大風刮過。


    雲朵散去。


    原本晴朗的天兒,忽然暗了下來。


    秋雨欲來。


    宗聖殿的門打開。


    司禮監高喊一聲:“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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