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真龍出潭,天道輪轉


    苻妄欽看著孫冊。


    孫冊道:“苻兄,錢守義已上奏朝廷,說你魯莽迎戰,軍策有誤,方致損兵折將,被齊兵斬落一心潭乃你咎由自取。如此,攻占涼州城的功勞全落到了他的身上。現時,軍中已被錢守義把控,凡是為你說話的將官,或被治罪,或被殺。軍中已無人敢言呐。”


    “時允呢?”


    “時副將仍帶著一路兵馬守著大本營。錢總兵則率大部入駐了涼州府衙。”


    夜半更深。斜月映照著昭若寺外的麗水河。山林與河水,一半沉浸在月光下,一半籠罩在夜的暗影中。


    “苻兄,那晚,齊軍前腳剛撤走,錢守義後腳便來了。如此巧合。”


    “恐怕,他遲遲不來與我接應,亦是有意為之。守在暗中,見我被圍攻,卻不肯出手。他要見我遇難方罷。”


    苻妄欽說著,眉心跳動了幾下,漸漸冷靜下來。


    戰場上的流血,不如此刻心寒。


    是他高估了袍澤之誼,低估了人心叵測。


    他想起那晚出征之際孫冊跟他說的那番話,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想來,朱瑁接了錢守義的奏報,該命他為新的主帥了。”


    “苻兄猜得沒錯。錢守義現已是大梁主帥。”


    “朝廷以為我戰死在涼州,可有撫恤之語?”


    孫冊不語。


    苻妄欽仰頭笑了笑。


    大梁朝廷容不得戰神的失敗。


    他素日不結黨,不營私,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在少數。在他戰功赫赫之時,那些人敢怒不敢言。一旦他戰場失利,所有不滿的聲音便會浮出水麵。


    落井下石。


    他的疏狂,他的桀驁,他的不羈,統統會成為他的“罪過”。


    “既然他們以為我死了,那苻妄欽這個人,從此便在大梁不存在了。”


    他作為武將盡忠報國的熱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孫冊道:“軍中的兄弟們跟著苻兄南征北戰十數年,對苻兄是忠誠的。奈何錢總兵的淫威,隻好暫且忍耐著。苻兄為兄弟們著想,需從長計議啊。”


    他忽然跪在地上:“無論苻兄何等境遇,孫某跟定了苻兄,以苻兄為主,誓死相隨。”


    這是孫冊第一次說出“以苻兄為主”這樣的話。


    迴顧他衣衫襤褸輾轉到京都將軍府的情形,一路走來,到如今。苻妄欽道:“孫先生是否早有此意?”


    “是。”孫冊很坦誠。


    “苻某隻想問一句,為何?”


    “大梁末路,生靈塗炭,真龍出潭,天道輪轉。”


    孫冊緩緩說出這十六個字。


    半年前,他占出的星盤。這也正是他投奔苻妄欽的原因。在將軍府的時日裏,他在苻妄欽身邊,更深一步地了解他,越發欽佩他的為人。同時,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念頭。


    苻妄欽凝視著漆黑的夜。


    邸報上立妃的那一行字,奪妻之恨,同僚的生死背叛,朝廷的冷漠負心,統統在苻妄欽的腦海中盤旋著。


    他一退再退,已無路可退。


    真龍出潭,天道輪轉,難道,他真的不得不走到那一步嗎?


    “先生高看苻某,可前景不明,淒風苦雨,可懼?”


    “風雨同擔。”


    苻妄欽扶起他,兩人進得昭若寺的柴房,商議接下來的路。


    孫冊突見床邊木桌上擺放著一錠金子。他曾在大齊做軍師,看這金子眼熟得緊。這金子是大齊官府敕造。非大齊官場貴人而不可得。


    “苻兄這金子從何處來?”孫冊問道。


    苻妄欽便把自己如何被救的遭遇說了一遍。提及那小姐馬車上的“秦”字。孫冊一下子便想到了吏部尚書之女秦琨玉。


    “定然是她。”


    早先,孫冊在大齊官場嶄露頭角,正風光之時,曾與秦琨玉議親。哪知,秦琨玉拒婚不說,還寫了一首聞名坊間的詩來羞辱他。高門繡戶女,何以配瘸郎。可見為人刻薄、極端。


    “先生識得此女?”


    孫冊點頭道:“依孫某推斷,此女不會無緣無故厚待苻兄,定是有何預謀。姑且觀之。”


    翌日,秦琨玉來找苻妄欽。孫冊躲在暗處。


    秦琨玉命丫鬟們關了柴房的門。


    她淺淺笑道:“梅季兄身子可大好了?”


    苻妄欽道:“承蒙小姐關心,一介武夫,粗鄙之身,已大好了。”


    “梅季兄接下來有何打算?”


    苻妄欽做愁苦狀:“丟了鏢,失了手,迴去跟東家沒法兒交差,西都怕是迴不去了。”


    秦琨玉試探道:“我這兒倒是有個發財的機會,不知梅季兄敢是不敢……”


    苻妄欽忙拱手道:“富貴險中求。身處江湖,本就看淡了生死。若有這般機遇,當謝小姐成全。”


    “好。”


    秦琨玉站起身來。


    “本月的月圓之夜,昭若寺中會來一個人……”


    她低聲細細地說著。


    原來,秦琨玉是想讓苻妄欽殺了薛漪。八月初八,便是齊王孟旭立後的日子。本月的月圓夜,薛漪會攜帶婢女仆婦,來昭若寺祈福。


    為了不讓“異鄉鏢師”苻妄欽畏懼,秦琨玉的言語間有所保留,隻說薛漪是京都某大戶人家之女,與她有宿怨,但沒有說出薛漪是大齊未來的王後。


    躲在暗處的孫冊,卻是已經明明白白。


    秦琨玉道:“昭若寺有個小佛堂,佛堂的左側,有個內室。薛漪在禮佛前,會帶著貼身婢女到內室更衣。此處,便是動手的絕佳之處。”


    苻妄欽道:“想來這等高門大戶,出行少不得帶家丁,如若失手,恐負小姐。”


    秦琨玉笑了笑:“梅季兄不知,越是高門大戶,越是規矩森嚴。家丁小廝們在院外伺候,是近不得小姐身的。等他們有所察覺,衝進來時,梅季兄已然得手了。我早已探查過,內室的西邊,有道屏風。推開屏風,便是寺廟的後院。天高海闊,梅季兄逃了便是。”


    她拍了拍手。


    柴房的門開了。


    霜兒捧進來一個匣子。


    匣子打開,裏頭的珠寶耀人眼。


    珠寶上頭,有一張人皮麵具。


    “珠寶麽,是梅季兄的酬勞。這人皮,則是我為梅季兄準備的後路。”


    大齊刑部中,有一鬼才,名王渙,每以酷刑審案,從死囚臉上扒下皮來,稍作修改,製成人皮麵具,高價售之。這王渙,是秦琨玉母親娘家的遠親。自打起了這個念頭,秦琨玉便特意去問他討了一張人皮來。


    萬事思慮縝密。


    苻妄欽接過匣子,道:“多謝小姐。小姐周全。”


    秦琨玉見他急不可耐收下,很是滿意。


    “如此,便說定了。”


    “說定了。”


    秦琨玉留下薛漪的畫像,便離去。


    臨走時,半是玩笑半是恫嚇地說道:“如果你辦事不力……”


    苻妄欽忙道:“江湖規矩,必不連累小姐。”


    秦琨玉走後,孫冊道:“苻兄,機會來了。”


    他如此這般,說了一番話。


    這個滿心貪念的秦琨玉,無形中遞來一把梯。


    這把梯將是扭轉局勢的關鍵。


    兩人相視一笑。


    苻妄欽摸著匣子的手,骨節掙得發白。


    他要以別樣的方式,殺迴大梁,庇護那群對他肝膽相照的兄弟們,奪迴屬於他的一切,包括梅川。


    月圓夜。


    孫冊細細將人皮覆在苻妄欽的臉上。


    霎時間,換了一個人。


    陌生的眉眼。


    苻妄欽守在佛堂的內室。


    不多時,腳步聲陣陣,環佩玎璫。


    薛漪來了。


    這位大齊未來的王後,乃大齊已故名將薛之慶的孫女。年方十五,及笄未久,黑漆漆的眼兒,靈動的笑臉,尚不曾褪去孩子氣。


    她踏入內室,卻猛然見一高壯的漢子拿刀對著她:“我乃奉命行事,不得已而為之,小姐勿怪!”


    薛漪驚慌道:“奉誰的命?何人如此大膽?”


    漢子麵目哀傷,手中的刀忽然調轉頭,刺向自己:“我雖草莽之人,卻深敬薛之慶薛公為人,不忍傷他的後人。無可複命,隻得一死。黃泉碧落,無愧薛公忠勇!”


    “大俠且慢!”薛漪喚道。


    外頭的家丁們已紛紛趕到。


    薛府的燈籠高高地照著。


    “大俠若想殺我,方才有絕佳的機會。然,大俠心懷悲憫,寧自傷而不傷我。此等義氣,何能赴死?當死的,是指使你來的人。”薛漪朗聲說道。


    青絲不掩雲天義,紅顏胸襟勝須眉。


    她向漢子拱手道:“大俠請隨我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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