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虎蛇相克


    天啟二十七年。


    那時候的梁帝雖年過半百,但身子骨兒尚還硬朗。朝中雖有人提及國本之事,但他並不急著立儲。


    他為了向群臣表明自己春秋正盛,那年開春,冰剛融化,他便親上“天靈山”狩獵。


    天靈山,位於大梁京城北部約莫百餘裏,雄奇巍峨,秀溪縈懷,有拔地通天之勢,亦有擎手捧日之姿。山中常年有雲霧遮蓋,宛若仙境一般。據說,山上有一頭通了靈的白虎,每到傍晚時分,虎嘯山林,群獸起舞。


    梁帝一生好武事,頗為自負,他想親自獵得此虎,揚威天下。


    可那迴,他不僅沒有捉到白虎,反被白虎所傷。


    萬分兇險之際,是一聲驚雷救了他。


    那白虎聽見雷聲,倏爾躥入林中。


    梁帝仰頭歎了聲:“天不絕朕。”


    隨即跪在地上,虔誠向老天一拜。


    恰在那時,從林中走出一個拄著拐杖的老者。那老者耄耋之年,白發白須,卻精神矍鑠,步履輕盈。他向梁帝俯身,道了聲萬歲。


    梁帝觀他仙風道骨,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扶起。


    那老者道:“白虎為煞,國有災厄。若得解困,立巳東宮。虎蛇相克,江山萬年。”


    梁帝道:“高人可否詳解?”


    老者微笑不語,疾步邁入叢林深處。


    梁帝怔怔地,咂摸著老者的話,待飛魚閣的暗衛趕來之時,方才迴過神來。


    立巳東宮。


    巳就是蛇啊。


    蛇與虎確是相衝的。


    梁帝將自己所有的兒子都想了一遍。屬蛇的,唯有老三朱瑁。


    可是,真的要立他嗎?


    他非嫡非長,且生母出身極卑微。梁帝隻偶然興起,臨幸過她一次,連她的姓氏都忘記了。


    甚至,當年,宮人有孕的消息傳來,他一開始是不肯認的。那時候,太後尚在,查《彤史》得知那宮人確被帝王臨幸。太後勸梁帝道:“吾兒,便看她的造化吧。若能得男,乃宗社之幸。”梁帝勉強答應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那宮人果然生了個兒子。


    是為皇三子。


    太監趕去文德殿報信,梁帝並不覺得有多歡欣,隻淡淡點了個頭。


    這樣的皇子,怎配東宮?


    自天靈山歸來後,梁帝心事重重。


    他一方麵很怕老者口中所謂的“災厄”到來,另一方麵,又不甘心立這個宮人子為太子。


    那時,元德皇後張氏尚在。後宮中,另有得寵的慕容夫人和時為“鏡嬪”的周氏。其中,周氏最得他的心。因為皇後木訥呆板,慕容夫人嘛,她出身南境,到底是異族之人,梁帝對她寵則寵矣,心裏是有戒備的。周氏乃良家子身份入宮,身世清白,溫婉可人,如解語花一般。


    一晚,梁帝宿在周氏的寢宮。夜半,他在榻上猛地起身。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匹白馬馱著他往西跑。他將夢境說與周氏聽,並將天靈山的遭遇也一並告訴了她。


    周氏連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妾幼年時,曾聽過一件奇事。西街屠戶蘇大有一女,生來後背上帶一條胎記,那胎記為赤色,長長的,如蛇一般。且又是蛇年生的。接生的婆子四處與人說,她是靈蛇投胎呢。說不定,這靈蛇,能克住那白虎。”


    “哦?”梁帝大喜。


    不出三日,蛇女便入了宮。


    她便是蘇意和。


    她麵容冰冷。如蛇一般。


    宮裏的人從來沒有見她笑過。


    梁帝迴憶到這裏,打了個冷顫。


    他想起蘇意和慘死時的樣子。後背的那條赤色胎記猙獰極了。


    “籠中歡意少,葉蔭已清和。”痛到極處,她念著。


    她沒有詛咒,也沒有求饒。


    她甚至沒有看一眼梁帝、看一眼周鏡央。


    梁帝在皇家寺廟做了七七四十九場法事。並抹去了蘇意和在宮中的所有痕跡。仿佛這個女子從不曾來過。


    那一年,皇三子朱瑁上了天靈山。半月後,才下來。他渾身是血,身上背著那頭白虎。


    梁帝被夢魘所纏半年,到天啟二十七年末尾,終於做了決定:立朱瑁為太子。


    梁帝一直以為,這是天意。


    縱使他不喜歡這個兒子,可為了社稷安寧,國祚之福,他也認了。


    他喜愛周貴妃,喜愛淮王,近兩年上了年歲,屢屢生出“易儲”之念,也因為天意之故,遲遲拿不定主意。


    如今,為何紅鬆倒了呢?


    梁帝步履匆匆地向未央宮走去。


    行至禦湖,夜風一吹,他驀地止住了腳步。


    老太監問道:“陛下,怎麽了?”


    梁帝道:“去文德殿。”


    “是。”


    梁帝想了想,又道:“去把梅醫官叫來。”


    文德殿中。


    梅川給梁帝敷著藥包。這些藥包是她自己做的。除了能緩愈卒中之症,亦能調理身體。於年邁之人,尤其適宜。


    梁帝今夜思緒不寧,淤血又上來了。


    藥包敷上,好了些。


    梅川又在殿中燃了些靜安香。


    梁帝靠在龍椅上,閉著眼。


    梅川以為他睡著了,喚老太監拿來錦被給他蓋上。


    梁帝卻忽然開口了。


    “梅卿,你是杏林高手。想來,人與物有相通之處。你說說看,樹木一夜枯死的原因,會是什麽?”


    梅川輕聲道:“如陛下所說,人與物有相通之處。樹木一夜枯死,想來是,患病久矣。隻不過,不為人所察覺,延誤了救治時機。醫者醫人之時,必查其病因,知其病理。同樣,若早早地查悉樹的病因,對症下藥,便不致枯死。”


    那句“查其病因,知其病理”讓梁帝心內一動。就像鍾,被敲了一下。


    “梅卿——”梁帝喚道。


    靜安香的味道,縈繞在殿內。


    “你明日去祈福寺瞧瞧。看看那紅鬆,到底是因何而死。”梁帝遞了塊令牌給她。


    梅川接過令牌,道:“是。”


    “悄悄地去便可,莫要驚動旁人。探了因由,迴稟與朕知曉。”梁帝又添了一句。


    梅川鄭重道:“微臣明白。”


    梁帝皺著眉頭。


    若果真有人拿紅鬆做文章,當真是用心極險。紅鬆乃皇家的祥瑞,怎可等閑戲之?


    外頭,聽見腳步聲。


    老太監進來稟道:“陛下,貴妃娘娘來了——”


    須臾,周鏡央滿臉關切地走進來。


    “陛下,臣妾聽聞,您深夜傳了醫官,甚是擔心。您現在好些了嗎?”


    她必是走得太急,鞋履上沾了泥,手上冰涼。


    梁帝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有梅卿在,放心。無有大礙。”


    周鏡央轉向梅川,頷首道:“陛下幸得梅醫官。”


    梅川覺得,周貴妃看她的眼神帶有一種很複雜的意味。


    這個女子,就像黑夜中一朵吐著幽香的曼陀羅。


    美麗迷人。卻有著深不可測的毒。


    翌日一大早,梅川手持梁帝給她的令牌,悄然出了宮。


    她將之前太子給她的那一塊兒令牌留給安香:“若傍晚之前,我沒有迴來,你便去祈福寺尋我。”


    安香點頭。


    梅川走了好遠。安香攆了上來。


    “梅妮,你小心。”


    “嗯。”


    梅川衝安香笑笑。


    祈福寺內。


    那棵紅鬆依然紋絲不動地橫在地上。


    梁帝沒有發話,沒人敢擅自處置。


    梅川走近。


    她聞到一股味道。


    肉桂的味道。


    雖然很淡。但梅川是醫者。格外的敏銳。


    她想起從前聽人講過,若將樹木挖一個孔,將肉桂塞一塊進去,這棵樹便會不知不覺地枯死。


    她細細地找,果然在樹底發現了一個小孔。


    肉桂已經被拿走了,小孔裏麵空無一物。


    看來,對方的手腳做得很幹淨。


    梅川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摸出刮刀,將小孔周邊的樹皮割掉一部分,包好。


    突然間,一隻手捂著她的嘴巴。


    梅川掙紮著想要喊叫,那隻手卻更用力了。


    這隻手很大,是男人的手。梅川從他的袖口上聞到一股寺廟裏的香火味道。難道……


    梅川被心內的念頭驚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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