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子私邸宴飲


    太子手中握著的月光杯閃了一閃,笑了笑:“甚好。”


    梅川明白了。原來,太子如此著急地秘密將她擄來,便是趕在苻妄欽還朝之際,將她以這樣的方式“贈”予他。


    伶人們彈奏一曲《驛路梅花》,舞娘們穿著或紅、或白的衣裳,蹁躚起舞。


    坐在苻妄欽身旁的錢總兵已有五分醉了,他舉著酒杯,起身,摟了一個舞娘的腰,笑道:“美人兒的腰,真細,比我老錢的胳膊還細。”


    說完,他又欲伸出手去,摸一把站在旁邊的梅川。


    他把梅川當成了跟舞娘們一樣的女人。太子豢養在府邸中用以結交、籠絡朝臣的鶯燕。可隨意輕薄。


    苻妄欽朝梅川厲聲道:“還不快過來坐下!”


    梅川瞧著他鐵青的臉,嘟囔了一聲,走上前去,坐在他身邊。


    錢總兵訕訕地笑笑,拱手向苻妄欽道:“此女俊秀,有梅竹之美,苻老弟好福氣。”


    苻妄欽敷衍地抱拳迴禮。


    他的神情被太子盡收眼底。


    太子將酒杯舉起,道:“恭賀苻將軍喜得佳人。尋常的女子,定是難入苻兄之眼。看來,苻將軍與本王有緣,與東宮有緣。”


    苻妄欽艱澀地舉起酒杯,與太子兩相對飲。


    梅川覺得太子眼中那盞花茶似乎翻滾起來,溫和的表麵被吹開一隅,盞底的些許紛雜漸漸地湧了上來。


    一曲末了。


    太子命人端上祁連的“瑤池瓊漿”,奉與將士們。


    梅川坐在苻妄欽身旁。她等他說些什麽,可他一直不開口,隻是神情複雜地一杯又一杯地飲酒。


    她跟著多吃了兩杯,麵頰微紅,想去簷下透透氣,卻被他一把拉住。


    “就坐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許去。”他重重道。


    梅川道:“我!要!出!恭!”


    “那也不許。”


    他拉著她的那隻手像是鐵鉗,牢牢地將她按在他身邊。


    宴席正酣。


    不知是誰起了個頭,說起朝中的事。


    太子滿麵憂心道:“本王弱冠之年,被父皇立為太子,至今已十載有餘。位居東宮以來,修文史而究武略,朝堂之上,力勸父皇飭內治、攘外侮。本王宵旰靡遑,懼功業未茂,德惠未周。如今,父皇年邁,內有妖邪在側,外有諂媚在朝。宮中幾度風聞易儲之語。本王不在意自身榮華,隻掛念四海民生,朝堂前路。為此,日夜懸心……”


    坐席之上,有一武將起身,恭敬道:“殿下勤勉憂民,禮待下士。凡內外群臣及都城士庶之門聞之,莫不交口稱讚。以殿下之賢,近代無比,此誠宗社無疆之福也。殿下莫要為豎子閑言所憂。微臣以為,聖上絕不會將那些閑言放在心上。無人能比殿下更能擔當社稷大任。”


    剛咽下一杯瑤池瓊漿的錢總兵道:“殿下放心,淮王怎麽能跟您比?他從未上過朝堂。離了他娘,和他那荒唐舅舅,他恐怕連文武官員都認不全吧。”


    在座的幾人一同笑了起來。


    他們的笑聲中皆帶著憤懣。


    這兩日,朝野上下都知道:這次得勝歸來,周司馬是最得意的人。


    聖上賞了他“天策上將”之職,又賜了豪宅府邸。其他的將士們,雖然也有賞賜,但與周司馬一比,就黯淡了許多。


    事實上,所有出征的武將都在戰場上受過傷,哪一個不是浴血奮戰,哪一個不是九死一生?隻有周司馬例外。


    他日日安逸待在帳中,倒撿了如此大的一個便宜功勞。


    一切不過是因裙帶之故。


    周司馬的姊姊,淮王之母,當今後宮第一人——周貴妃,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約莫亥時過半,宴席方散。


    武將們大都喝得酩酊大醉。


    太子細心囑咐管家,妥當將他們送迴。


    管家是一個穿著鴉青色衣裳的矮小女子。


    那暗暗的膚色、一雙丹鳳眼,讓梅川覺得似曾相識。卻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管家行事十分謹慎,那送武將的車馬,特意都掛上了“青玉坊”的燈籠。


    青玉坊是離此地不遠的一處酒肆。如此,便巧妙地遮掩了武將們在太子私邸宴飲之事。


    苻妄欽拉著梅川往外走。


    卻聽太子喚了一聲:“苻將軍請留步——”


    苻妄欽停住腳步。


    太子道:“本王留了凝霜茶,誠請苻將軍到內室一品。”


    苻妄欽猶豫了一刹,又看了看那身量矮小的管家,終是點了點頭。


    他跟梅川說了句“別亂跑,等我”,又看向隨他來的副將時允一眼,待時允向他點了頭,方才隨太子緩步走入內室。


    時允今夜擔著貼身護衛將軍之責,故而滴酒未沾。


    梅川看向他,問道:“小時副將腕上的傷好了?”


    時允點點頭。


    轉而,他壓低聲音,囁喏道:“她……如何了?”


    “誰?”


    梅川問出口,方悟出,他問的是安香。


    梅川道:“她很好,隻雙足受了些傷。”


    時允眉心跳了跳,問道:“她有無同你一起來京城?”


    “嗯。”


    “她在哪兒?”


    梅川指了指宅邸的西側。時允領會了,大踏步地穿過長長的迴廊,往西走去。


    他去尋安香去了。


    自那女子在戰場上救了他,他便總覺欠了她千山萬水。


    一時強行割舍,卻又割舍不下。


    燈影綽綽意闌珊。


    梅川百無聊賴地在迴廊裏踱步,忽見庭院中幾株紅心茶梅開得極好,便走上前去看看。


    深深的花叢中,聽得府邸內的兩個小丫頭在竊竊私語。


    “意和香調了嗎?”


    “調了。”


    “可千萬不能忘。若一時半刻續不上,太子爺是要發大脾氣的。”


    “姐姐,我不明白這其中的因由,你說與我聽。”


    那丫頭笑,卻不吱聲。


    另一個搖著她的臂膀,道:“好姐姐,你說與我聽嘛。”


    那丫頭神秘道:“你可曾看見太子爺書房裏頭掛著的一幅字?何堪迴首昔年事,一片東風亂意和。”


    “……我不懂是什麽意思。”


    “傻丫頭,皇家的事,莫說你不懂,連我也糊塗得很。咱們的太子爺,與聖上,有聚麀之誚。那個女子從前的名字,便是叫作意和……”


    腳步聲傳來。


    那丫頭忙道:“快別言語了,餘管家來了!”


    花叢中窸窸窣窣地亂了會子,不多時,歸於寧靜。


    聚麀之誚。


    梅川的腦子像是被鍾撞了。


    沒想到清雅的意和香背後,竟藏著這樣的故事。


    史書上竟一點影子都尋不見。


    那個叫“意和”的女子到底是誰?


    一片東風亂意和。那片東風是什麽呢?


    《青史煮酒》上有過寥寥幾句關於這個太子的記載:宣和太子,梁成帝之皇三子,母為宮人史氏。天聖二十七年,入主東宮。天聖三十七年,上廢之。同年,薨於宣和殿。


    他的母親是宮人史氏,到死都不曾冊封過。而他,卻有這樣一段大起大落的人生。


    隻是,關於梁帝當初立他的原因,和後來廢他的原因,都語焉不詳。


    無從考據。


    梅川正在思索,那管家已行至她麵前。


    管家頷首:“姑娘剛剛是否聽到有人在此處私語?”


    梅川搖搖頭:“不曾。”


    管家淡淡道:“那便好。姑娘將來不管去到哪兒,都該記著,自己今夜是從太子爺的門檻兒走出去的。”


    梅川不接話,隻低頭看茶梅。


    她驀然想到了為何自己看著管家的臉,覺得熟悉。


    太子私邸的餘管家……


    軍營裏盜信的餘娘……


    她們都姓餘,模樣甚為相似。這是巧合,還是……


    一隻大手拉過她。


    是苻妄欽。


    他從內室出來了,拉著梅川往外走。


    上了馬車。


    梅川剛準備跟他說心頭的疑惑。他卻猛地將她拉入懷中。


    他今晚喝的酒,著實有些多。


    濃烈的酒氣讓梅川如置雲霧之中。


    苻妄欽的心口上,當初梅川為他縫的針已經長好了。不痛了。隻是有些癢。酥酥麻麻的。像一條毛絨絨的小蟲子,俏皮地爬過他心上。


    他不管她是什麽身份、她是誰的人,他都認了。他不能讓她被太子當作禮物送給別的人。


    為此,他可以破一次自己的例。


    梅川道:“剛剛太子跟你說了什麽?”


    “他讓我幫他做一件事。”


    “什麽事?”梅川問道。


    苻妄欽卻不再言語了。


    他將她抱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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