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了一個人,屠了一座城


    苻妄欽雙眼如潭。


    飛魚閣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在軍營裏監視他不夠,連他出征都要追到沙場上來嗎?


    一旁的“蓮若”見他掐梅川,一聲不吭地出了招。


    她在大齊軍營經過殘酷的訓練,身手不凡。眨眼的工夫,她與苻妄欽打在了一處。


    梅川連忙拉架。


    她朝苻妄欽大聲道:“你那麽兇幹嘛!我……我……我就是想來提醒你,大齊軍調虎離山之後,便要進攻你的主營帳了……”


    “哦?是嗎?”苻妄欽看著她,嘲諷地笑了笑:“你竟是如此擔憂我的安危呢。”他撣了撣袍子上的塵土,又從懷裏摸出一塊粗布絹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漬,不緊不慢道:“主營帳外三餘裏處,灑了火油,就等著他們呢。”


    他果真暗中做了防備。


    梅川似想起什麽,問道:“你剛剛帶走的那些精兵呢?”


    苻妄欽仰頭,今夜明亮的星光照著他疏狂的臉,他大笑起來。


    “今晚,天安城東門等到的,是鼓樂隊,而不是我的軍隊。”


    梅川一霎時明白了。


    鼓樂聲一陣又一陣地響,急促、紛亂而嘈雜,宛若大軍來襲。


    然而,那大齊軍布好了“黃泉陣”,等到的,不過是花架子。真正的精兵帶著火油埋伏到了主營帳附近。


    將計就計,虛張聲勢,絕境求生……


    這廝在發兵前那皺眉的片刻裏,已將算盤全都打好了。


    這時,時允疾步走來。


    他俯身向苻妄欽道:“迴稟將軍,趙甲的同黨已盡數料理妥當了。”


    苻妄欽低下頭,眼裏有一閃而過的低落。


    這個時候的他,與謀算大齊敵軍時的他,並不相同。


    大齊是外賊。


    那青袍副將卻是內鬼。


    時允恨恨道:“將軍提拔趙甲從小卒到如今,不承想,他卻做出這般狼心狗肺之事。”


    通敵叛國,背叛苻妄欽的人,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他的小兄弟。所以,他選擇自己在林子裏親自解決。方才,梅川在馬上乍見到他的那一刻,正是他手刃趙甲之時。


    “我的人,隻能我來殺。”說話間,他一躍上了馬。


    梅川猝不及防被他拉到身前。


    “隨我迴營。”


    高大威猛的赤紅馬,在他的胯下格外溫順。


    西南二月的夜晚,有些清寒,亦有些春意萌動。


    今晚的苻妄欽被袍澤之誼所傷。梅川聽著他沉重的唿吸聲,驀然感受到他堅硬之下的柔軟。


    他甚至不經意間兩次迴頭看林子中趙甲的屍體,像是與這段情意默默訣別。


    這個狗男人,或許沒有看起來的那麽冷血。梅川想。


    “蓮若,你跟我一起迴去吧。”梅川扭頭,看著“蓮若”道。


    那會子,她以為軍營大難臨頭,想到的,是保蓮若的平安,將她送迴故鄉。然而,現時,既軍營無事,還是讓蓮若同自己一起迴去的好。


    一則,蓮若這迴泄露了大齊的機密,恐被追殺,留在大梁軍營,反倒安全些;二則,她父母俱亡,無有親友,縱迴去,也是孤苦一人,不如與梅川姊妹兩人在一處,彼此照應。


    “蓮若”凝神想了許久,點頭答應了。


    苻妄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


    馬在夜色中飛奔。


    到了離軍營三餘裏處,苻妄欽抬頭看去——


    火勢已經燒了起來。


    幾個得力的幹將廝殺著,與大齊軍周旋。


    將軍未掛封侯印,腰間常懸帶血刀。


    苻妄欽大吼一聲,殺了過去。


    梅川從沒想到,自己能親眼目睹這一幕,還是坐在苻妄欽的馬上,距離如此之近地目睹。


    火光之中,她看著他斬敵首如探囊取物,看著他的刀在夜色中虎虎生風。


    她終於明白了,浩瀚史書上,那數行冰冷的句子裏,為何花費如此多的筆墨去描述他的“擅戰”,也終於明白了,梁帝之所以對他忌憚,最根本的原因。


    他是一個天生的戰神。


    火勢熄滅,大齊軍最後一個士卒,被苻妄欽斬落馬前。


    天地間都安靜下來。


    時允吩咐手下清點殲敵人數。


    苻妄欽遺憾道:“他們的精銳部隊,竟沒有剿盡。還有那傳說中的孫瘸子。人道他弱如扶病,腹中卻有萬千奇策,本將軍倒是想會會他!”


    “蓮若”沉吟道:“依我看,孫冊不是沒有來,而是見苗頭不對,棄卒保車,帶著一部分精銳悄悄地撤了。”


    苻妄欽想了想,道:“能及時審時度勢,斷尾求生,這個對手不簡單。”


    旋即,振臂一唿:“迴營!”


    今晚的勝仗,激勵了士氣。


    廚娘的蒸肉已然熟了,香氣四溢。


    她與曹夥夫倆笑著將蒸肉一碗一碗地分給士卒們。


    高粱酒倒了一盞又一盞。


    軍營中,四處燃著篝火,笑聲陣陣。


    苻妄欽端起酒盞,向士卒們高高舉起:“兄弟們,早日攻下天安,早日還鄉!”


    士卒們全都站起身來,齊聲高喊:“屬下願追隨將軍,拋顱灑血,在所不惜!”


    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唯周司馬皮笑肉不笑。


    他雖跟士卒們一起舉起酒盞,但並沒有喝。高高拿起,重重放下。


    片刻過後,他踱到苻妄欽跟前,拱手行了一禮:“苻兄——”


    苻妄欽瞧著他,還了一禮:“周大人病勢如何了?”


    周司馬道:“謝苻兄掛念。得苻兄庇佑,好多了。”


    他話鋒一轉:“聽聞,此番勝仗與北齊的細作有關,是嗎?”


    苻妄欽並不作答。


    周司馬咂摸著嘴,又道:“北齊的精銳撤得真真兒是離奇……苻兄,愚弟近來讀書,有一詞甚為不解,想請教苻兄。”


    苻妄欽低頭飲酒,並不看他。


    他緩緩地說了四個字:“擁寇自重。”


    苻妄欽克製著自己不動怒。


    梅川卻不知何時出現了。她麵有驚色,向周司馬道:“大人,方才見兩個女子趁亂從您的營帳中溜出來,跑了。您快趕去瞧瞧——”


    周司馬一聽,拂袖而去。


    他一走,梅川便偷笑起來。


    苻妄欽仰頭喝了盞酒,不動聲色道:“人是你放的?”


    梅川“嗯”了一聲。


    人確實是她偷偷放的。兩炷香的工夫過去,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她才裝模作樣來稟報。


    那周司馬,搶了良家女子在營帳中,供己作樂,昏天黑地,實在可惡。


    梅川以為苻妄欽會指責她幾句。


    但是沒有。


    他隻是招手喚她:“來,同我飲酒——”


    周司馬有了這般猜疑,難保不會稟報梁帝。


    焉知明日,朝廷不會下第四道金牌?


    數盞酒下去,苻妄欽有些微醉。


    他緊抿著嘴唇,向梅川道:“誰人相信我苻妄欽的赤膽忠心?”


    梅川看著他。


    喝醉了的苻妄欽,眉裏眼裏都有些荒涼。


    那四個字,赤膽忠心,在他的口中,和高粱酒一起,用力咽下。


    他逼問梅川:“你信麽?”


    梅川端起桌上的一個酒盞,一飲而盡:“我信。”


    苻妄欽擺擺手:“罷。你莫哄我。飛魚閣的人,素來隻信陛下。”


    他起身,踉蹌著迴了營帳。


    梅川獨自坐在晚風中,想著命運的軌跡。


    苻妄欽最終的謀反,是曆史上鐵一般的事實。


    他究竟為何要謀反?


    梅川想探尋一些蛛絲馬跡,好更改曆史的進程。


    苻妄欽睡下了。


    她潛入營帳,來到桌案前,翻找著一些文牒、書信往來。


    不知是不是高粱酒太烈,加之酒後吹風,梅川竟覺十分困倦。她趴在桌案邊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


    一個沉重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迴旋:為了一個人,屠了一座城。為了一個人,屠了一座城……


    梅川猛地坐起身來。


    心劇烈地跳動。


    帳篷外,廚娘的聲音響起:端盆熱水給將軍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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