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陳恆站在書桌的一旁,看著燈火下王先明有些蒼老的臉。他如今已有五十一,頭上也長出些白頭發,視力也不如往昔。


    借著昏暗的燈火,王先明將陳恆寫的文章,十分感慨道:“恆兒,你的文章是越寫越好了,八股文的起承轉合,都已被你拿捏住要領。”


    陳恆並未沾沾自喜,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處事越發穩重,也知道王先明還有話未說完。


    “為師最是了解你的才識,以你現在的文章功力,過個縣試是輕而易舉。除了名次不好說外,為師也挑不出毛病。隻是……”


    王先明指著手中鋪滿筆墨的白紙,朝著陳恆繼續道,“為師看你的文章,花團錦簇間,讀著還是覺得不對。想讓你再打磨打磨,又不知從何處著手。”


    王先明唏噓一聲,作為一個老童生,王先明與文章一道,確實少些見術。屬於我感覺不對,但伱讓我教你改,就犯了難的地步。


    “你該知道,若是縣試能取得好名次,府試不攻自破。若是府試還能取得好名次,半隻手就可以搭住秀才這個功名上。”


    王先明自顧自搖頭,他的言下之意是希望陳恆能在忍一忍。今年就去參加縣試,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


    要是能磨好自己的筆鋒,將來縣試考中第一名,不出意外府試都是包過。也隻有過了府試,才能算作真正的童生,走上從民到士蛻變的第一步。


    王先明的顧慮和期盼,陳恆又豈會不知,他被夫子悉心教授兩年多,一日都不敢放鬆。所求的無非就是在科舉上能有所成就。


    可時不待我啊。


    陳恆心中的焦慮,亦不敢告訴王先明。


    這事還要從陳恆二叔說起,自打兩年前陳淮津跟著陳三德去了縣裏的薛家當鋪,也不知走了什麽運道,三不五時就能拿錢迴家。


    初時還是幾十文、幾十文的拿,到後麵就是幾百文的掏。今年過年,陳淮津在一家人吃飯時,掏了三兩銀子出來給周氏,才讓陳恆深切感覺到禍事將近。


    奶奶周氏也曾問過這錢的來曆,陳淮津一律推說是掌櫃給的賞錢。周氏也沒起疑,隻笑著誇讚兒子有本事。畢竟村裏人常有去縣裏走動,路過當鋪時,都能看到陳淮津在裏麵忙碌。


    可這話也就騙騙家裏不出門的老人,陳恆看在眼裏是急在心裏。他上輩子又不是沒見過世麵,上頭能這樣給你錢,無非是要堵住的你嘴,或是讓你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見微知著之下,陳恆不知道未來等待他的是什麽。他改變不了二叔,隻能逼著自己出來參加科舉,希望能在大禍臨頭,求個功名傍身。


    見到自己弟子沉默不語,王先明知道,是勸不住這孩子去參加科舉的心。隻能勸陳恆先迴家休息,讓自己在家中思量思量。


    這頭煩惱的王先明先不說,陳恆到家中後,照例拿出書來苦讀。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清楚自己文章的問題,陳恆能感覺到他站在一扇大門前,隻要推開它,往後便是一片海闊天空。


    隻是這扇門,不僅擋住了他,也擋住了夫子,擋住了許多人。


    …………


    …………


    這夜。


    王先明躺在床上久久難眠,柳氏也不知上次見到他這樣是何時,不免多嘴問了一句。王先明原本還不打算說,可架不住柳氏的糾纏,隻能將煩惱道出。


    “你好糊塗啊!”那知師母柳氏聽完,就抬腳揣在王先明身上,真可謂又急又怒,“你自己不懂,還不會找人請教嗎?耽誤了恆兒的大事,壞了他身上的少年意氣,我看你將來拿什麽悔。”


    王先明聞言打了個寒顫,他一下子就想起科場裏那些折戟的士子。多少才學充實之輩,因一兩次失敗就落得日日消沉,走上一日不如一日的歧路。


    原先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讓陳恆一蹴而就,直接站到自己的身邊一同眺望秀才的大門。現在想想,萬一陳恆科舉失利,蹉跎了心中那份銳氣,以後的事情誰還知道會怎麽樣。想到這,他本來期盼中隻是帶著隱憂的心,此刻也慌亂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王先明連說話都有些哆嗦,急得是麵紅耳赤。他越想越糟,連原先不注意的小問題,也放大許多。


    “還愣著作甚,趕緊起來寫信。”柳氏將王先明推下床,自己也起身穿衣,在房間內不住的踱步,“現在再給爹爹寫信,一來一迴怕是趕不上。”


    柳氏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不如,給如海寫信吧。”


    “這……他公務繁忙,怕是不好吧。”王先明露出遲疑,他現在已經知道,當年的林秀才是揚州現任的巡鹽禦史,正是官小權重。(注1)


    想到要給他寫信,王先明的意氣發作,下意識想要逃避這個選項。


    “他再忙,抽出點時間來看看又有何妨。這兩年來,我依著你的麵子,每次去他府上做客,都不帶著你。他們問起,我也推說你要在家中教書。如今為了恆兒的大事,你連這點顏麵也舍不下?”


    柳氏真是女中諸葛,三言兩語就打在王先明的七寸上。後者再也不做遲疑,直叫夫人快快掌燈,在寢室內就直接動筆。


    信中他將自己的困惑一一道明,又找來三篇陳恆最新的文章夾在其中,將它們通通裝進信封,貼好封泥。


    第二日,此信就通過村上的健足送往縣中。


    三日後,也就是正月十八,此信如期來到林府。晚上下衙迴來的林如海,從門房處接過山溪村寄來的信封,還有些困惑。


    等他在書房內將信打開,看完信中內容,又拿起陳恆的文章閱讀一番。不禁笑道:“難怪,難怪。迷霧障目,入林卻不自知。”


    “姐姐家托信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書房門被推開,人未至聲已到,林如海知道能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人,隻有自己的發妻賈氏,那些妾氏是絕不敢來此打擾,連忙起身往外走去。


    賈氏走至燈火下,昏暗的燭光,襯得她一身華貴衣著更是鮮麗,花容帶倦,杏眼低垂,想來是白天給兒子鬧得不輕。


    林如海將她攬入懷中,笑道:“是姐夫的弟子有些文章上的事。”


    賈氏點頭,隻將手中煮好的參茶放下,規勸道:“相公先趁熱喝了吧。”又打趣道:“這姐夫兩年來,也隻見過一兩麵。今日肯主動來信,想必是真的急了。”


    賈氏生的如八月的芙蓉,這般未語先笑,燈火下,到讓林如海看傻了眼,叫這個中年人心猿意馬。


    眼見賈氏目中流出捉弄,林如海才反應過來,收斂住心神,笑道,“若不是如此,又怎麽能當的起你我一聲姐夫呢?”


    賈氏隻是點頭淺笑,自從林如海來揚州當差,身邊多的是鹽商富甲,這些人多是趨炎附勢之輩,好聽的話變著法子說,奇珍異寶尋著理由送。便是見慣了富貴的賈氏,也時常被他們的闊綽所震驚。


    偏偏這柳氏,雖然被夫君看重。可每次受邀來府上做客,熱絡中帶著幾分矜持。偶有上門走動,言談中也帶著克製,既不打聽官場之事,也不過問林府的家事,純粹是閑聊。


    一來二去的聯絡間,連賈氏也看出柳氏的好來,難怪她夫君,能一直將柳氏喚作姐姐。與其天天跟那些夫人們打場麵話,這位出生名門的賈氏,反倒更喜歡柳氏的真誠直爽的性格,起碼談起來不費勁,不費心。


    “你去看看玉兒睡了沒有,等我寫完迴信,就過去陪你。”林如海喝完參茶,勸著自己夫人。


    “好。”


    等賈氏迴去後,林如海沉吟片刻,提筆在信上揮墨。


    第二日,林如海出門之際,就讓門房拿著信往驛站投遞。


    又是三日過後,正月二十一。


    收到迴信的王先明卻傻了眼,要不是送信的健足一再保證沒有拿錯,他都懷疑是不是林如海自己拿錯信紙。


    但看字跡,也確實是林如海親筆所寫,末尾寫的也是王先明的別號。王先明無奈,隻得將陳恆喊到身邊,將信件交給他,讓陳恆自己決斷。


    陳恆接過一看,也傻了眼。


    隻見信上說:何不出門放一放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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