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那年,李至安迴到家鄉。那條逼仄陰暗的地下通道裏躺滿了陌生的人們。淩晨三點的火車站,陸岩就拿著一根警棍走到至安麵前,至安抬頭就看見了一張像白紙一樣的臉和五根像白色粉筆一樣的手指。那是李至安第一次遇到陸岩。


    “你站起來。”眼前這個穿著警服的男人平靜的說。當時的至安畢業還不到四十八小時,沒有找到工作,深夜一個人在火車站遊蕩。那時她實在太冷了,就坐在了那條通道裏,雖然理智告訴她那裏確實不安。


    李至安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這個陌生男人身後。


    “你坐在這兒,旁邊就是我的值班室,剛才那裏不安。”他說完轉身走了。


    140703,他的警號。


    他是個三十歲的中年大叔,什麽都沒有的男人。警察,他以此謀生。


    就像殺手不一定長得像殺手,警察竟然也有長得像陸岩這樣一臉慫樣的。他的灰色毛線的手套總是帶著,帽子歪歪扭扭戴著,他走路時腳步搖曳,笨拙得像是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說話遲鈍思維緩慢,看著還有點不懂人情世故。可就是這樣的形象讓這個少女安心的跟在身後,絲毫警覺未起。


    此後,至安便在這座城市東奔西跑的找工作,順利進入一家私企做了一名小職員後,她和那個男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麵。


    李至安沒有錢,還要負擔如今依舊健在的母親,母親精神不太好,每天坐在角落裏,至安隻好把她反鎖在出租屋裏,怕她出去亂跑。為了攢錢,她每天要打兩三份工,有些是見得光的,有些是見不得光的。


    在餐廳裏做服務員,這個工作至安幹了還不到兩個月,那天至安看到幾個男人過來吃飯,她一看到那個男人就認出來了,他是140703。


    他沒有認出至安,倒是至安張大眼睛看了一陣,嘴巴動了動沒有聲音。至安就輕輕地對著他笑。


    在店裏吃飯的這個男人穿著風衣,手指反複摩挲著,不是焦慮,他在思考。一個吃飯都不會讓自己鬆懈的男人。看來他很會照顧自己,會默默地洗澡、熨衣服、喝牛奶,也會一個人在空蕩蕩家裏看過時老舊電影,這一個個場景無不透露著一個身為單身的中年男子的寂寞。他看來喜歡抽煙,指甲有些發黃。


    他們那桌吃掉了一盤花生米、一盤西紅柿炒蛋和半條紅燒魚,還喝了三瓶啤酒。男人們聊天很隨意,絲毫看不出他們警察的身份。


    至安不是心理專家,當然不是。她隻是習慣性的觀察周圍人,以此判斷自己的獵物。至安母親是個裁縫,至安父親是農民。你們說像至安這種家庭環境裏的孩子可能當專家嗎。當然不會是專家,至安要說的是跟小偷沾邊的事情。


    至安習慣性的把手伸到陌生客人的衣服裏麵了,至安若無其事,沒有一次失敗,她根本不用擔心。


    偷竊,李至安喜歡用這個詞,她已經和這個詞匯發生了非常緊密的聯係。其實沒什麽,活的好的人才容易善良,她不需要那種東西。每天能吃上東西,這對至安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其實當時至安不應該動手的,在平時的至安看來,那樣的行為很愚蠢。可她就那麽做了,肆無忌憚,真是一個張狂的家夥。那時至安沒有控製不住,心裏充滿了一種嫉妒,至安發誓這是她第一次對陸岩產生嫉妒之心。說起來奇怪,平常能夠輕易掩飾情緒的至安。那次她卻失敗了。


    後來陸岩冷靜地問過至安,為什麽那麽做?至安明知道他的身份,就應該安靜的在角落裏當空氣。


    “那樣做沒什麽稀罕的,習慣。”至安這樣解釋。


    可至安說謊了。


    事實上至安的那個可怕的念頭就是在一瞬間產生的,這個念頭起初很模糊,當至安看著那個男人要起身時,當陸岩用一種毫無焦距的目光掃過至安時,他們之間除了這種職業關聯,毫無交集。小偷竟然成了至安認識他的唯一的方法。當這個念頭漸漸地清晰起來,李至安已經帶上手銬,被關進了局子。


    那天老警察幹疤的瘦臉像一塊烙鐵一樣滋滋地冒出烈焰怒火,至安懷疑他會殺人,她還是不說話。老警察不明白一個賊,有什麽不肯坦白的,屁大點事兒。


    快到中午,所有人都去吃飯了,至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空蕩蕩的審訊室。


    肚子餓的咕咕叫,門就在這時開了一條縫,至安看不清來人。淡淡的煙草味傳入鼻翼,還有更加好聞得飯香。至安保持沉默,她在想他會不會猜到自己就是那個火車站的姑娘。陸岩沒有說話,看了一會兒他忽然得意地笑起來,說,你叫什麽名字,對至安做了個輕蔑的動作。


    “李至安。”


    女孩的模樣顯得失魂落魄的,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盯著他,至安說,我沒拿。至安對這種場景已經有所準備,你不能想象當時的李至安有多麽的冷靜和世故。


    “拿什麽呀?”陸岩輕輕地說,“偷的錢又不在你身上”,陸岩說。


    不見了,怎麽會,至安把它藏得好好的,怎麽會不見了呢?她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提偷竊兩個字。


    陸岩朝至安翻了個白眼,隨後就不再問至安什麽了,他開始在審訊室裏踱步,他的眼睛仍然迷惑地盯著至安,至安也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肯定不能相信至安當時的表現,會有如此鎮定成熟的氣派。這一切並非她的天性,完是因為偷來的東西確實值得她這樣做。


    李至安和陸岩就這樣開始分道揚鑣。


    四十八小時後,陸岩站在派出所門口,至安聽見陸岩在叫她的名字,等至安跑出去,他還在叫至安的名字,但他並不朝至安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語,他說,李至安,李至安,我認識你。至安當時一下子就愣住了,她相信他掌握了自己的秘密,她就是小偷。難道他看到口袋了的東西了?那他為什麽不拿出來。


    不可能,他怎麽會這樣做,東西肯定還在那個地方。


    至安很壞?是的,李至安小時候就壞了。


    那天下著霏霏冷雨,至安在店裏值班。她看見一個人的腦袋在窗子外麵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那是陸岩,至安知道是他,但至安不理他。陸岩走了進來,要了杯熱咖啡,他的衣服都被雨點打濕了,他用手抹著頭發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好像想說什麽,卻始終不開口。


    陸岩五官很平常,仔細分辨還有幾分憂鬱之氣,他的特別的眼神,目光像兩隻探照燈,明亮亮的。他喜歡打量別人,可能是職業病,眼神富含威嚇的味道,老實一點,給我老實一點!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容易冒犯別人,也感覺不到別人的不自在。他不喜歡動手,可抓犯人時力氣大的出奇。


    倉房裏堆放著雜物,齊齊整整倚在土牆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狀。那股鐵黴味就是從它們身上散出來的。這是至安的家,一個幽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隨著窗戶紙上的陽光漸漸淡薄,一切雜物都黯淡下去,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天快黑了。婦人的饑餓感再次襲來,她朝門邊跑去,拚命把木扉門推推推,聽見兩把大鎖撞擊了一下,門被鎖得死死的,推不開。“放我出去。”


    女人尖聲大叫,蹲下去湊著門縫朝外望。門瘋狂地響著。她看見天空裏暮色像鐵塊一樣落下來。那天跟平日一樣,至安迴家開門,和母親吃過晚飯又睡了一覺。睡夢中的李至安的眉宇間有一種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氣息。很早以前母親就這樣了,但李至安那個秋天才察覺到異常。


    那天早晨她被母親驚醒,女人便對睡眼惺忪的女兒說:“閨女,今天我要走了。”


    從那天早上開始,女孩的眼睛就一直水潤潤的,不曾哭過卻仿佛一直在哭泣。


    五月的一個午後,從飯店收工的李至安沒入人群,濃妝豔抹的女孩們步履匆匆。除此之外,火車站年輕的年輕士兵荷槍站在崗位上,他們像樹一樣保持直立的姿態。


    李至安穿著連衣裙和高跟鞋,她倚著門,彎腰把長統襪子從小腿上往上提。她明顯是剛剛睡醒,披頭散發的,眼圈下有一道黑圈。走到燒餅攤前,攤主說,今天還吃不吃燒餅了?至安說,吃,怎麽不吃?她隨手拿了兩塊,仍然站著,慢慢地從錢包裏找零錢,最後她把燒餅咬在嘴裏,一邊吃一邊朝人群前走去。


    至安沒有睡好,她始終恍恍惚惚的,她垂頭盯著腳尖,她看見從自己穿來的絲襪已經破了一個洞,露出一顆蒼白而浮腫的腳趾。


    這就是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們像蒼蠅一樣匯集到這裏,下蛆築巢,沒有誰讚美城市但他們最終都向這裏遷徙而來。


    至安站在陽光裏對擦肩而過的男人嫣然一笑,男人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她很漂亮,他的心為之怦然一動。結果可想而知,至安得手了。


    晚上收工,至安走到一個岔路口站住了,她看見自家路燈下側臥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二十多歲的樣子,頭枕著麻袋包睡著了。至安朝他走過去,那個男人仍然睡著,他的臉在路燈下發出一種淡藍色的光。


    至安連續三天都發現男人露宿在自家門口。


    那人蜷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團亂蓬蓬的頭發。至安朝被子上踢了踢,露宿者翻了個身,至安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來,朝她望望又睡著了。她認出來又是那人。他又來了。至安想他怎麽又跑到她家門口來了。


    你怎麽天天睡我家門口?至安盤問道。


    ??男人搖搖頭,用一種夢幻的目光看著他。


    那兒有個布篷,夜裏能躲露水。至安指著對麵雜貨店說,我說你為什麽不去那兒睡呢?


    我喜歡在這裏。男人爬起來飛快地卷起鋪蓋,他說,我隻是睡這兒。


    他朝裏麵張望著,神色有點奇怪,那張臉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驚似地張開著。


    他在街道轉來轉去,像一隻被追殺的家禽,既可憐又令人嫌厭。至安懷著某種混亂的情意注視著他:一張疲憊而年輕的臉,一雙冷冷的發亮的眼睛,它們給至安留下很深的印象。


    至安眯起眼睛想著什麽,神情有些微妙的變化,她拍拍男人的肩背說,我可以收留你,不過,你要幹活交房錢。


    我不要錢,隻要有口飯吃。


    你叫什麽?李至安問少年。


    江賢,少年訥訥開口。


    江賢,可是我沒地方給你睡覺,你睡哪兒呢?


    男人的臉上閃過驚喜的紅光,他指著地上說,我睡地上,我在哪兒都一樣,就是站著睡也行呀。


    說的也是。李至安淡淡說,那你就進來吧。


    男人大夢初醒地跨進小屋,他說,我進來了,進來了。


    從男人跨進至安家的這一刻起,世界對於他再次變得陌生新奇,在長久的沉默中他聽見了四肢血液重新流動的聲音,他真的聽見枯滯的血突然汩汩流動起來,這個有霧的早晨,將留給這個男人永久的迴憶。


    女人在午飯前起床了。江賢看著她睡眼惺忪地坐到飯桌上,從至安手上接過飯碗。李至安吃飯時仍然在打嗬欠,還沒卸掉夜妝,臉上又紅又白,眼圈是青黑色的。江賢悶頭拚命吃飯。


    江賢在盛第四碗飯的時候看見至安盯著他的碗,抓飯鏟的手停留在空中,他迴頭說,還讓吃嗎?不讓就不吃了。


    ??你飽了沒有?至安說,飽了就別吃了,我的米也要花錢買的。


    那我不吃了。江賢漲紅了臉說,我已經吃了三碗了。


    在秋日的陽光下女孩的身影單薄纖細,散發出紙人一樣呆板的氣息。至安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樹下洗頭。午後陽光照射著兩棵海棠樹,一根晾衣繩栓在兩根樹上,至安昨天穿的衣服在微風中搖曳。女孩朝四處環顧一圈,她走到晾衣蠅那兒,一邊擦拭濕漉漉的頭發,仔細的看著那身衣裳,就好像它們從來不屬於她一樣。


    至安走過北廂房,看見江賢的窗上掛著白色抽紗的窗簾。至安站在窗前停留了一會兒,窗簾後麵的江賢也在看她,目光相撞,兩個人都驚了一下。


    午後陽光突然消失了,天空陰沉,是一種很冷的鉛灰色,空氣中蘊含著雨前的潮意,他看見晾衣竿上仍然掛著至安的內衣和絲襪,而旁邊門敞開,飄散特有的香味。那天外麵下著雨,江賢隔窗守望外麵細雨漾漾的街道,心情又新奇又溫馨,這是他從所未有的。


    他這樣想著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悄悄地往門外走。


    第二天早起來,至安看見自己的臉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眼圈是青黑色的。至安沒有一般女孩無謂的怯懦和恐懼。她很實際。


    至安不動聲色。江賢這時的心情很複雜,有點惶惑,有點緊張,還有一點幸災樂禍。


    至安坐在飯桌上,看江賢吃。至安始終不動筷子。她的臉色冷靜而沉鬱,抱緊雙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


    很長時間裏江賢的眼睛躲閃著至安,他不敢看她薄薄的塗著口紅的嘴唇,更不敢看她的豐滿的扭動幅度很大的臀部。這種心理與其說出於靦腆太分,不如說是一種小心的掩飾。


    他的目光是躲躲閃閃的,但是仔細捕捉可以發現一種怨艾和焦躁的神色。


    至安深知憐憫和溫情就像雨後街道的水窪,淺薄而虛假,等風吹來太陽出來它們就消失了。


    江賢很會賺錢,他很勤奮地打臨工,所有收入部會交給至安。就好像隻要她給他一碗飯,他就滿足了。這也是李至安至今還收留江賢的原因。


    三天後陸岩與至安再次見麵。


    冬天的街道上人跡稀少,陸岩靠著牆走,一隻手神經質地敲著牆和關閉的店鋪門板,不僅是冬天的街道,整個世界也已經空空蕩蕩。他們走過小巷,至安一隻手卻被拉住了,至安感覺到他把什麽東西塞在了她的手裏。


    是黑色的錢包!至安記得錢包濕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還是她的。至安感到很意外,她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個結局。


    下次,我要去你家裏喝杯茶。陸岩笑著告辭,兩個人誰也不曾看到二樓窗戶那個僵直的身影。??


    冬天的那個夜晚開始,江賢發現至安與陸岩的相識,他被種種隱秘而灼熱的思想所折磨,常常夜不成寐。到了白天,他悄悄地觀察至安的一顰一笑,眼睛裏閃爍著狡詐而痛苦的光芒,至安對此毫無察覺。江賢看陸岩的第一眼,記憶裏的人影就和這個男人的臉重合了。


    他發現了驚人的秘密。那天,他站在陽光斑駁的樹下,突然覺得胃裏一陣惡心,扶著樹,大口大口的幹嘔,吐的一塌糊塗。也就是那天以後,飯桌上都會有一鍋冬瓜湯,鮮美可口,至安每頓都要喝下整整一碗,唯獨江賢從來不會動它,他說他討厭冬瓜。


    江賢每天在天亮前鑽出被窩,去街口的小吃店給買油條燒餅和豆漿。那些趕早買菜的家庭主婦看見江賢一手拎著裝早點的籃子一手拎著菜蔬。


    至安首先發現了冷酷事實。她的眼睛好像出了問題。以後的幾天她不安地觀察眼睛微妙變化。


    半個月後,李至安瞎了。


    ??秋天已經隨著街上梧桐的落葉悄悄逝去。冷風從房屋的縫隙和街口那裏吹來,風聲仿佛是誰的壓抑的哭泣。?


    至安躺在床上嘴唇幾乎咬出血,雙手抓著頭發。她說,你要真的對我好,就從我家滾出去。惡心。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給至安脫鞋,說,你哪裏疼?至安愣愣地看著江賢,滾開,你給我脫鞋幹什麽?


    江賢的喉嚨裏含糊地咕嚕了一聲,扭過臉去掀布簾子,隔著布簾至安一陣瘋笑聲和詛咒聲。他說不上來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至安的眼睛裏閃著淚光,誰也怨不得,我自作自受,我就是賤貨!


    到了臘月,至安的睡眠變得短促而昏聵。


    江賢打開自己身上唯一的包裹,那是十幾個精致的人偶娃娃,借著熹微月光可以看見整齊的排列一排,娃娃的嘴裏鑲嵌著白瓷的牙齒,閃著模糊的細碎的白光。江賢注視著黑夜中的娃娃。他抓起一個娃娃溫柔的親吻起來,使江賢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江賢從來不開燈,黑暗中無比沉靜,他感到困倦瞌睡。奇怪的是他對身邊這些娃娃逐漸失去了興趣,倚靠著椅子,他覺得唯有至安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東西,她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實。


    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許多夢縱橫交錯,其中一個夢境是多次重複的,江賢又看見了逝去的母親,最後和至安的臉重合。


    清晨,江賢從水缸裏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對準嘴灌進去,幹瘦的臉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覺得這個早晨有一種魔力,他的整個身心在夢幻的境界中急速墜落,他的心髒,他的頭發,他要囚禁這個女人。兩扇被釘死的木門將院子和街道嚴格地隔離,也將至安清淨枯寂的生活和嘈雜塵世劃了一道界線。


    路人會看見一個女孩的蒼白模糊的臉在樓窗上一閃而過,然後是一隻同樣蒼白模糊的手。天氣時陰時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節了,江賢語氣很厭煩地說,把窗子關上吧。至安應聲關上了窗子,這樣房間裏的光線一下子就變得黯淡了,淅瀝的雨聲也被隔絕在外麵。女孩重新坐到床上。


    江賢就拉了拉身邊的燈繩。樓上的這間大房間被昏黃的燈光映照著,顯現出一種古典的繁瑣的輪廓。


    這樣幽暗沉悶的生活日複一日,她覺得自己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她無法抑製從心裏噴發出來的哀愁。淚眼朦朧的她看不見江賢站在布簾旁邊,無言而關切地注視著她。後來江賢以一種淡淡的語氣說,你怕什麽?還有我呢。你怕什麽?還有我呢。至安記得江賢經常這樣勸慰她。她記得那天夜裏她夢見一塊巨石壓在她胸前,使她喘不過氣來。等她大汗淋漓地醒來,發現巨石原來就是江賢的手,那隻手正沉重而無知無覺地按在她雙乳之間。至安搬開了江賢的手,這使她又驚又羞。那是她失明的第三天。


    至安輕輕搖了搖頭,大概一個人呆在屋子裏麵是會有錯覺的。你的身體太弱了。江賢歎息一聲,沉默了幾秒鍾。


    至安臉上立刻有了慍怒之色,她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不是一直在吃藥嗎。


    ?江賢難以把握種種黑夜的妄想,它們像帶刺的藤蔓緊緊地攀附在江賢年輕健壯的四肢上,任何時候都可能阻撓他的艱難跋涉。沒有人看見他的欲望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現出微妙的變化。房間因此潛伏著另一種致命的危險。


    李至安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目標。


    很久以來至安一直受著江賢坦然而笨拙的騷擾,至安懷著深深的厭惡置之不理,夜裏她插上兩道門栓睡覺。她總是睡不安穩,有一次她聽見江賢在深夜鼓搗房門,他用刀伸進門縫,想割斷榆木門栓,至安在斑駁的黑暗中聽到聲響嚇了一跳,她對江賢的瘋狂感到恐慌和憤怒。


    ?這是母親被至安強硬送到療養院後,她第一次深切的想念她。


    ??她在黑暗裏突然歎了一口氣,都怪她當初貪心。


    怪自己當初打錯了算盤,放他進了家門,沒想到他是這樣一條惡狗,打也打不跑。至安頓時覺得怒不可遏,她把水杯重重地摔在門上,嘴裏一迭聲地喊,你他媽是個瘋子。


    他在瞬間平靜下來。


    江賢幹裂的嘴唇慢慢咧開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至安,你這迴跑不掉了,看來你真是我的了。


    陸岩終於來找至安,他隻是專注地凝視著突然出現在至安家的這個男人。江賢臉上的那絲稚氣在至安瞎了過後蕩然無存,在強烈的光照下顯得英氣逼人,現在看看他有些眼熟,陸岩默默地想。


    我來找李至安,你是誰?陸岩說。


    ??她瞎了?江賢閉起眼睛,淡淡的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午後的陽光落在江賢清俊的臉上,依舊是一副落拓模樣,然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江賢看著陸岩微微一笑,下頜指了指席子,“坐。”


    至安坐在不遠處的床上,素淨如雪的一張臉,眼睛極大,瞳仁極黑,安安靜靜,像個清純溫婉的鄰家女孩。


    就在這時,至安抬頭,朝陸岩這邊望了一眼。江賢毫不在意,似笑非笑地看著。陸岩對上她清冷幽黑的眼睛,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江賢狡黠地笑了笑,他走過來揪住了至安的頭發,近距離地端詳著那張蒼白的臉,你看,她的眼睛還是很漂亮,是不是。


    陸岩瞬間被炸得像個傻子,他陰鷙的眸光射在江賢身上,沒有絲毫掩飾,她怎麽就瞎了。沒告訴你不清楚之類的鬼話,我不信。


    ??他看著怒不可遏的陸岩。


    我找了這麽久,她最像媽媽,盡管那個女人拋棄了我,我恨她。可我控製不住,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直到遇見了她。她太完美了,我遲遲不動手。甚至放棄尋找下一個獵物。


    我沒有傷害她,你看,她一直在那裏。


    至安,確實像極了江賢記憶中的母親,甚至達到了重合的地步。光是這一點,想想都讓江賢情難自已。


    陸岩神色淒惻,痛苦地搖著頭。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陸岩臉色如同白紙。


    ??我隻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恨你,從第一次見你我就認出來了,你卻到現在還沒認出我?我的好哥哥。


    我恨你,一直恨到現在,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麽,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這我早知道了,就因為你欠我的,我不怕你。江賢愉快地笑起來,頰上便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放下了手,哥,我什麽都不要,我就要這個女人,你就當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見。


    陸岩低垂著頭雙目緊閉,他隻說了一句話,至安是不是你弄瞎的?


    等到陸岩離去後,他把冬瓜湯盛到碗裏,然後端到桌上,江賢突然失去了一貫的耐心和逆來順受的性情,猛地把一隻碗摔在地板上,尖聲叫道,你難道還想出去,你都看不見了,是個瞎子了,還想著出去找他。江賢在廚房間摔摔打打的,臉色很難看。她有點惶惑,她是瞎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永遠被鎖在這間屋子裏。她的眼神是一隻驚慌的小鹿,陽光一無遮攔地直瀉在她身上,江賢注意到她的皮膚在陽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澤,就像又薄又脆的蠟紙。至安忍著從胸腔慢慢上漲的嗚咽聲,以背部抵禦江賢敏銳的目光,幸好房間裏的幽暗掩蓋了頰上的淚水。


    至安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她踱進廚房去洗臉,倚著牆用毛巾擦眼睛,眼睛還紅腫著。恐懼的表情和雙頰的濕潤的淚光使江賢走了過去,他撫摸著至安臉部,疏淡而纖細的眉毛,精巧挺拔的鼻梁以及柔軟的失血的雙唇。


    她扭過身子邁了一步,仍然是低聲地說,我害怕你。


    至安緩緩地走迴來坐在床上,嘴角浮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她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迴事,我總在想你是什麽時候盯上我的,住進我家以後,還是更早。你害了我,讓我這麽恨你。江賢沉默了一會,臉有了一種怨恨的情緒。


    至安的眼睛依舊看不見,她每天都要喝藥。


    江賢看見至安無聲地站在他身後,至安的手裏端著一碗發黑的藥汁,湊到唇邊。江賢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著鍋裏的冬瓜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事,他害怕看見至安緊皺的眉頭和藥汁從唇邊淌溢的痕跡,害怕聽見那種痛苦的吞咽的聲音。他知道至安為什麽總是捧著藥碗走到自己身邊來。


    他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李至安蒼白的臉後來出現在窗口的次數越來越少,一半是茫然一半是平靜地望著遠方。自從陸岩來過後,至安的身體就開始虛弱,像貓一樣輕。江賢的手小心翼翼地伸過來,往她的碟子裏挾了一塊鹹肉,聽見他用同樣小心翼翼的聲音說,你吃。至安擰過身子,對著窗外發出了一聲冷笑。


    半個月後,陸岩來過一次。整個房間氣氛很奇特,大概靜默了兩分鍾,至安發出了那聲驚心動魄的狂叫。陸岩進屋子的時候看見她光著腳站在地上,拚命揪著自己的頭發。至安一聲聲狂叫著,眼神黯淡無光,麵容更像一張白紙。江賢把她架到床上。陸岩清楚地意識到這是至安的未日,她已經不是昔日那個狡黠聰明的至安了。


    江賢往她身上壓,說安靜一點,你給我安靜一點!


    ??陸岩楞在原地複述至安的話說,我要逃出去,逃出去。


    可她看不見,她瘋了。


    三天後,一個男人背著女人出來。


    陸岩選擇沉默後滿心愧疚,可當他看到在自己麵前幾近瘋癲的至安,心底卻對自己的弟弟產生了怨毒。他的臉因憤怒蒼白扭曲,收緊手臂,背著女人消失在街的盡頭。


    從此後江賢幾乎天天重複他的古怪乖張的行動,他總是來找警局鬧事,他一次次地毆打陸岩,質問至安在什麽地方。


    陸岩被揍的狼狽不堪,像一條狗趴在地上,嘴角滲著血,你這輩子都不會找到她。我寧可把她關在監獄,也不會放在你身邊。


    至安逃走的第九天,江賢沒有像往常一樣去菜市場買東西,小屋裏好像是一片死寂,房東看見樓板上糊的舊報紙顏色有些怪,有一塊是紅色的,橢圓形的,而且它在隱隱地放大,顏色也越變越深。不好了,樓上真的出事了。房東帶一群人闖進江賢住的房間,他們在樓梯上就聞到了一股酸酸的血腥味。江賢選擇的死亡方式也是奇怪的出人意料的。他用刀片紮破了動脈血管,坐在一張已被磨出白光的紅木椅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靜地死去。


    匆匆趕來的陸岩把江賢冰涼的身體搬到了床上,他眼睛裏已經成了個血窟窿。陸岩後來用手絹蘸上水,一遍一遍擦拭衣服上的血跡,老何也在旁邊幫他的忙。何老猛然聽見陸岩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話,他說,這個神經病,死也不肯好好地死。這陸岩竟然起了如此驚人的變化。據在場的人迴憶,那天江賢死去的地上有一堆的人偶娃娃,所有的人偶整齊的排在地上,精致的臉上都出現了一個無可挽迴的傷口。它們的眼睛被裝在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裏。


    這個夏天雙塔街道的居民在街頭納涼時經常談起那起連環殺人案的話題。他們普遍認為那個兇手就是個變態。在對兇殺案進行常規性調查時,兇手的遺書被取證封存,據說隻有寥寥數語:你搶走了我的娃娃,我隻有去死。


    次年,秋風初起的九月,陸岩終於和李至安結婚了。


    多年後,老何還會時常憶起那天陸岩在兇案現場的那句話,他一直不明白那個當初為了尋找多年失蹤的弟弟一直堅持的陸岩,那個沉穩冷靜在專案組待人寬和的陸岩,那個在兇案現場會細細查驗的陸岩,麵對江賢的屍體為何如此的。如此…。如此刻薄。


    ——就是刻薄。


    老何微眯雙眼,也許當時他錯過了什麽,可究竟錯過了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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