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他都會住在長京城。


    *


    時間一天天過去,神宮裏的人已經逐漸習慣了方遠。


    一個軟糯糯的小孩獨自在長廊玩耍,摸摸花,踩踩水,摘果子。有時停下來看屋簷上起起落落的鳥,有時候躺在花叢蜷縮著睡覺,一個人就能玩一整天。


    但過一會兒,神帝便會出現在長廊,輕揉他的後頸,把小孩抱迴去。


    侍女們拿捏不準兩人的關係,卻不妨礙她們盡心侍奉。


    十有八九,這個小孩是神帝的私生子。


    雖然長得有些快,但鳥嘛,一天一個樣,餵飽了就會膨脹起來。


    方遠不知道外麵的猜測,今日他窩在蕭情懷裏,一邊小雞點頭昏昏欲睡,一邊看他案桌上的公務。


    在冬末開春之際,方遠已經長到了十歲左右的身形了,結出的果子不再那樣苦澀,有了一股清香的甜味。


    過了會兒,他徹底睡著,手指輕輕攥著蕭情衣袖,腦袋一歪,唿吸平穩。


    蕭情垂眸輕笑,攬著人繼續批註。但神官卻忽然從外走近,輕聲道:「陛下,穀仙子求見,要與您做個交易。」


    蕭情原來不想見,聽到後半句,眉間微挑:「罷了,讓她進來。」


    他先起身,把方遠放到了後間的小書房,才迴到書殿。穀渺渺已經站在中心了,見他出現,嗓音沙啞:「殿下,請放過穀族一馬。」


    蕭情:「我未取穀族子弟性命。」


    穀渺渺跪了下來:「失去權位,對族人來說,比死都難受。」


    「你要如何。」


    「穀族不求恢復往日榮光,隻望殿下看在曾經護持的情分上,在北洲給穀族一席之地,」穀渺渺奉上儲物戒,「這裏麵有一根金烏鳥羽,與扶桑共處一室,可加快扶桑的生長。」


    修真界皆知道方遠未死,卻很少人知道方遠化成了樹,穀家剛好是其中之一。


    隻要他們一息尚存,未來就一定有翻身的機會,鳳凰總會離開此界,穀家卻一定長存。


    ……


    外麵的聲音稀稀拉拉傳到裏間,方遠睜開了眼睛,側耳聽到蕭情在議事,就沒有跑出去。


    而是乖乖的在小書房裏玩。


    這裏他很少來,看什麽都新奇。


    比起外麵華麗的書房,裏間更像是蕭情獨處的地方。地板鋪著軟毯,書架上隻有歪歪斜斜幾卷書簡,香爐升著青煙,擺件隨意放著,案桌邊沿還藏了一個小木盒。


    主人隻要隨手一拉,便能把小箱子拉出來。


    方遠正坐在地上,好奇了一會兒,把小木箱拿出來了。木箱沒有上鎖,輕輕一打就打開了。


    裏麵全是信。


    大大小小、厚厚薄薄,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信。


    箱底是個精細的陣法,和儲物戒一樣,可以封存時間。


    最前的是一疊竹箋,第一張是兩行字跡不同的對話:


    [大師兄,我已去往上清仙宗。]


    [小師妹!我也上靈舟了,去北洲的船費好貴。]


    落款:靈虛四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雖然字跡不同,但明顯是一個人用心臨摹下來的,墨水都一樣。


    方遠圓潤的瞳眸變得空茫起來,外麵的聲音像隔著水一樣,忽然間就聽不真切了。他看到了細小的灰塵浮上信箋,纏繞著透明的小蟲子。


    在遊來遊去。


    下一片信箋:


    [大師兄,境況如何。]


    [小凡喝的羊奶過期了,拉肚子。]


    落款:靈虛四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再下十四日:


    [師兄哪裏買的靈羊奶。]


    [一個朋友送的。]


    十五日:


    [靈羊奶不會過期。]


    [我的朋友很笨,可能合著巴豆一起煮了。]


    十六日:


    [……]


    [小師妹你怎麽了?]


    十七日:


    [小師妹你怎麽不理我了。]


    ……


    ……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俺也一樣。]


    後麵,竹箋變成了信封,隔得時日很近,內容卻越來越多,筆跡也不再是一人臨摹了,而是兩人互通。


    信紙還帶了香燭的味道,很獨特,獨屬於木魚誦經的佛寺。


    緩緩流淌了過來。


    [方僱主,今日寺中新進了糯米,三品靈米所製,口感甚佳。]


    [那我想吃湯圓,要花生餡的,一盆就好,晚輩不貪多。]


    方遠忽然感到大腦一陣刺痛,好像有什麽炸了,他聞到了血液裏濃鬱的香氣,卻出不去,一股陌生的情緒搶先從身體裏衝起,生根發芽。


    一片零碎的記憶衝到最前,是兩個人在說話。


    一人調笑:「方郎好狠的心啊,來日要遁入空門,始亂終棄,如今便已經開始冷落我,連話都不肯多說兩句。」


    「隻可憐我每日數著信件,隻盼多攢一件,日後聊作慰藉。」


    一人聲音不穩:「你不要胡說!我什麽時候始亂終棄你了,是你不要我!」


    ……


    雲尖嘯著遠離,風聲短促,記憶隨之戛然而止。


    方遠睜開了眼睛,沒記住什麽東西,卻看到了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麵前的蕭情。


    因為逆著光,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蕭情慢慢把木箱合上了:「已經日落。」


    該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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