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大章節)


    夕陽西下,殘陽似血。


    大楚南境那座靖南關,終究是被攻破了,南唐人已經站上了那座綿延數十裏的雄關,武越登上靖南關之後,看著這城頭各處的屍體,心有戚戚。


    把控靖南關的大楚靖南邊軍,不過數萬,可也讓他這二十萬大軍在這關外停留了一日,更是留下了他近乎兩倍於守軍的南唐士卒的性命。


    隻不過最讓他意外的是,從攻城到結束,這從未有一個大楚士卒做出過投降舉動,無論是這靖南邊軍,還是那些個州軍,每一個人都是慷慨赴死,死得其所。


    甚至主將靖南侯,這位大楚極具權柄的王侯,甚至是一步未退,也是力竭死在了關隘上,隻不過最後的結果也不用多說,大楚這支靖南邊軍覆滅。


    靖南關失守,甚至很快,他們便要北上了。


    站在城頭,武越看著遠處的大楚河山,譏笑道:“大楚坐擁中原多年,現如今便該易主了。”


    劉去疾站在他身旁,有些擔憂的說道:“大將軍也看到了,這攻破一座靖南關,便耗費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更可怕的是這大楚腹地,還有無數楚人,依著末將來看,這大楚不像那種一擊便能擊潰的,此番北上,還應該小心行事。”


    武越點點頭,這個他自然知曉,因此不必多說,大楚士卒的確是他平生僅見的軍伍,他不曾見過那早已經讓中原膽寒的草原狼騎,可就是這個大楚靖南邊軍便算的上是世間一等一的軍伍,若不是有多達十萬靖南步卒離開南境,這場仗還真不好打,不過現如今,他既然踏上了大楚的國土,那便不用多想了,自然是要一步步走到陵安,讓大楚臣服才行。


    武越不多說,很快便下令,明日清晨便繼續北上,直往江南!


    ——


    靖南關某處關隘上,躺在死人堆上的柳林奄奄一息,他神誌不清,甚至已經睜不開眼睛,可掙紮許久,這個邊軍校尉還是努力的睜眼看了看這大楚河山,在他視線所及之處,盡是南唐士卒。


    如何不讓人悲憤?


    柳林艱難轉頭看了一眼屍體就在不遠處的李笑。


    他倒是很想告訴李笑,你這小子真是沒給州軍丟臉,可是他真的說不出話了。


    柳林艱難摸到一柄軍刀,隻是再難提起。


    他生機在急速流失,在再度閉眼前,柳林看著江南方向,在心裏說道:“對不起,大楚我們沒守住,可你們要答應我們,替我們守住這個大楚。”


    無人迴答他。


    可他閉眼前仿佛是聽到有人在說。


    “一定。”


    ——


    烽煙再起,這次大楚再度遭遇了當年春秋亂戰的處境,除去東越國尚未做出反應,其餘兩國分別叩關,讓大楚應對不暇。


    在陵安,因此戰事,疏諫閣新政一事自然停滯,宰輔大人不是武人,似乎這戰事一旦開始,他這個文臣領袖便顯得不是那麽重要,舉世都在看著大楚南北的兩處戰場,宰輔大人便被選擇性的遺忘在陵安,連帶著疏諫閣這幾日都顯得冷清不已。


    今日宰輔大人散朝之後沒有記著返迴疏諫閣,反倒是留在宮中閑逛,宰輔大人同皇帝陛下的情誼非比尋常,因此宰輔大人不曾出宮也不算是什麽大事,因此在宮中見到宰輔大人身影的太監宮女並不吃驚,宰輔大人來到禦書台。


    這裏現如今有三位年輕官員,苑文庭、蘇妄言、以及新進禦書台的鄧遠仕。原本鄧遠仕前些天進入禦書台的時候,朝野便對這個聲名不顯的年輕人上了心,畢竟是能入禦書台的人物,如何能差了?隻不過隨著兩份戰報先後抵達陵安,群臣們都在擔心這大楚日後的命運,自然便也就擔心不得這現如今的禦書台的三位年輕俊彥。


    隻不過今日宰輔大人的突然造訪,還是讓這三個若是大楚不亡,注定前途無量的三個年輕人都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氛。


    搬了幾張椅子,三位年輕人和宰輔大人在禦書台的小院裏圍坐在一張石桌之前,一位大楚宰輔,三位以後的廟堂重臣,就這樣對現如今的天下大勢緩緩而談,隻不過宰輔大人說得少,聽得多,三人之中,蘇妄言侃侃而談,沒有辦法避諱,苑文庭偶爾摻和兩句,而鄧遠仕則是盯著宰輔大人,不發一言。


    談到現如今大楚麵臨的危難局麵,蘇妄言大笑著說道:“我大楚國泰民安,內有宰輔大人坐鎮中樞,外有冠軍侯以及十幾位王侯得諸多名將,如何亡得?”


    苑文庭輕聲說道:“現如今的大楚,的確有些危急,蘇兄如此說,倒是有些過分自信了。”


    對此,蘇妄言搖頭笑道:“身為楚人,理當有這份自信。”


    三人之中,本就是蘇妄言最為灑脫,像極了當年那位屈陵先生,而苑文庭則是和宰輔大人自己很像,而鄧遠仕則是和才故去的院長大人,有八分相像,宰輔大人為何今日到此,為得便是看看這三個年輕人,看看那時候的自己。


    閑聊頗多,宰輔大人才緩緩開口,“大楚危局,一如當年的春秋亂戰,隻不過當年大楚上下一心,現如今有江南一地不願同心同德,便實在有些難辦,南境已經是淪陷之定局,靖南關雖是天險,但架不住南唐人舍命而來,因此南境淪落,早在之前便可以預料,南唐攻破靖南關之後,往江南來了,江南還有近三萬靖南步卒和現如今正飛馳而去的五萬靖南步卒,隻不過大抵都攔不下多久,江南一過,便是陵安,陵安現如今連禦林軍都調往了北境,諸位便都該知道此城守不了,如此危局,何是你蘇妄言口中的那般簡單,北境無法抽調士卒南下,大楚腹地又無相抗之力,如何抗衡南唐?”


    蘇妄言沉默不語,苑文庭不想說話,唯獨那位新來之人,鄧遠仕平靜道:“宰輔大人明明原本就知道會成此等局麵,為何還非要逼江南世家反,為何非要諫言皇帝陛下抽調靖南邊軍平叛?”


    鄧遠仕兩問,每一問都是誅心之言。


    這是他這些天冥思苦想而得,大楚朝野對於這位宰輔大人的評價無非兩種,第一種舊派官員所說,這老家夥就是為了成就自己的一個瘋子,而新派官員則是覺得宰輔大人所做,並未有錯。可兩方無論怎麽說,大抵都不會說這宰輔大人會是一個別有居心的臣子,反倒是堅信他是這忠心於大楚的骨鯁忠臣,鄧遠仕站不在高出去看宰輔大人,可是在低處看,反倒是看出了些不同的景象,你宰輔大人既然是為大楚謀,為何明知道這江南世家要反而無動於衷,明知這抽調靖南邊軍要出事,卻知而為之?鄧遠仕之前對於嚴明見嚴老大人,不過是隱晦提及,可到了宰輔大人在身前,他卻是一點都不想藏著掖著了。


    所以今日,故有此問。


    宰輔大人平靜發問,“何以見得?”


    鄧遠仕沉聲道:“宰輔大人既然謀劃新政不止十年,如何不算到之後這道新政發出之後,世家大族們的反應,既然知曉,如何不會有所準備,難不成十年之中,宰輔大人便是對此都沒有一點準備?若是說宰輔大人沒有看到這一層,鄧遠仕是如何都不信的,宰輔大人一國之巨材,如何看不到此?既然能看,又不做,自然是故意為之,若說是故意讓世家大族造反,以此鎮壓,那說的過去,不過是想把世家大族的最後一口氣都掐滅了,可明知抽調靖南邊軍會有風險,宰輔大人還是為之,說實在的,我也能理解,無非是擔負些風險盡快處理掉江南世家大族而已,可為何那位天軍侯會出現在江南,禁足陵安十年都相安無事,為何世家大族一反,那位天軍侯便出現了江南,這一點不是宰輔大人安排,若真不是,鄧遠仕想不到其他原因了,還望宰輔大人解惑。”


    宰輔大人搖搖頭,不準備說下去。


    反倒是蘇妄言站起身,冷笑道:“滿朝文臣,皆是心有所想,真有一心一意為大楚謀之人?”


    苑文庭歎了口氣,說到這裏,實在無甚可說了。


    身為大楚宰輔的高深忽然笑道:“你們三人,會是大楚的好臣子,但你們可知老夫謀劃了一件事不下二十年,最後卻輸給一個死人的感受是如何嗎?”


    宰輔大人笑著搖頭,“老夫入朝時便想著要做那等古往今來第一人的絕世名臣,可前有神龍年間諸多名臣在前,後有你們這些年輕人在後,這件事簡單不了,所以老夫謀劃新政,為強國富民,讓大楚一天比一天更強盛,可最後想了想,這樣的功績,不太像是能成那種絕世名臣,所以在這之外,老夫便又謀劃了一件事,你們可能不太知曉,老夫與書院的那院長大人,以及前些年在陵安出夠了風頭了屈陵三人是一人門下,這兩人一位是天下讀書人的領袖,一人是大楚最聰明的讀書人,隻不過,現在這兩人都死了,老夫的這局棋,明明都下到這裏了,屈陵卻偏偏後悔了,讓收官之時變得不同以往,屈陵跳出棋局,院長師兄以死表白心跡,可我高深,怎能是那種蠢人,早在之前我就知曉小師弟後悔了,之所以不做其他應對,不過是老夫也後悔了。”


    宰輔大人忽然轉換話題,輕聲道:“苑文庭,你去江南苑家,老夫和苑老大人重開了一盤棋,你是收官子,現在可以落下了,現如今無需多問,到了苑家,自然知曉為何。”


    苑文庭深深看了宰輔大人幾眼,最後還是點點頭,轉身離去。


    無需多問。


    場間便隻剩下蘇妄言和鄧遠仕。


    看著蘇妄言,宰輔大人笑道:“你以後和苑文庭,注定是官場上的對頭,誰能坐上宰輔之位,不好說,但老夫希望是你,畢竟這大楚有了高深坐在宰輔之位上近二十年,現如今再一個苑文庭,不討喜,不如是你蘇妄言。隻不過現如今,你小子得迴去看看才行。”


    蘇妄言扯了扯嘴角,笑著離去。


    還剩鄧遠仕。


    宰輔大人笑著說道:“他們兩位可以一爭宰輔,你就隻能在六部尚書和三省之中走上一遭了。”


    鄧遠仕點點頭,“夠了。”


    宰輔大人笑著示意,輕聲道:“說句心底話,老夫從不敢忘自己楚人身份。”


    鄧遠仕笑著說了第二個夠了。


    然後他起身離去。


    小院三個年輕人走完。


    半響之後,才有一個中年男人到此。


    正是神情憔悴的皇帝陛下。


    宰輔大人笑著開口,“最後一次了,就不起身迎了。”


    皇帝陛下坐在他身旁,平靜問道:“老家夥,你謀劃了這麽多,隻是想做那種古往今來的第一名臣?”


    宰輔大人笑道:“要成為名臣,為大漢傾覆大楚,能成,可要成為這種古往今來第一名臣,這樣還不夠啊。”


    皇帝陛下扯了扯嘴角,無奈道:“真算不準你們這些讀書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宰輔大人平靜道:“能想什麽,有事,弟子服其勞。既然我那位老師想著要傾覆大楚,複大漢,那我便給他謀,隻不過謀到後來,小師弟都後悔了,這件事注定就成不了,小師弟狂且狂,但真若是不想做一件事,自然無人能逼他,實際上他把如晦小子送到陵安的時候我便知曉了,師兄弟三人,還是我最懂他。老師的複國,所靠的不過是人心,可他算來算去,師兄弟三個卻是一個都沒算準,院長師兄不願意做有違讀書人的事,小師弟不願意做有違本心的事,而我,其實最怕小師弟看不起我。所以打的那個賭,其實誰都沒贏,我選擇站在他身側,隻不過這家夥死得早,以後的功名,注定是我這個師兄獨占了。”


    皇帝陛下歎了口氣,他不太理解這些讀書人的想法,隻是問道:“接下來如何做?”


    宰輔大人笑著說道:“接下來,陛下隻需頒一道旨意,別管朝野如何說了,恢複白難的爵位,讓他領著江南州軍和那些世家叛軍去將那個叫南唐的地方踏平,這位天軍侯,可是和冠軍侯一起布了局棋,要是沒有他們,我這千古名臣,也做不得。我和苑老大人有過約定,新政可繼續,隻是對於世家大族們,沒必要趕盡殺絕了,到時候再安撫安撫,皆大歡喜。至於北境,隻需要撐得南境戰事落幕,便可迴身北上,冠軍侯坐鎮邊軍,加上有這附近州軍馳援,應當不難。對了,征東邊軍可放心調往東越,東越既然第一時間沒有發兵,自然也就是沒有南侵之心,看來這些家夥還是想著大楚對他們的好的,不枉大楚為他們守國門這些年。”


    皇帝陛下眼中神采奕奕。


    一掃疲態。


    宰輔大人站起身,“還有一件事,我要南下去看看了,陛下一個人坐鎮陵安即可,我還沒告訴小師弟這件事,不妥。”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我派人護送你這老家夥南下。”


    宰輔大人點點頭,不置可否,“陛下記得讓史官將我的功績寫下來,添油加醋些無妨的,不然後人總是拿我和誰誰誰比,那這千古第一名臣的名頭坐不住了。”


    皇帝陛下有些無語,最後還是應承下來。


    最後看著宰輔大人緩緩離去。


    ——


    宰輔大人離京之前,先到了書院,去了藏書閣二樓,翻看了幾本書,對著空蕩蕩的藏書閣笑道:“師兄,你當真以為我高深會是那種你最不恥的讀書人?”


    哪裏會有人迴答?


    故人已故,隻留餘音。


    宰輔大人來到那方小院,看著那顆遭受了無妄之災被人折斷樹的夾竹桃。


    宰輔大人沒有去扶起這顆樹,隻是在在尚未離土的那截樹身上看到了一枝新芽。


    算是別開生麵。


    宰輔大人平靜道:“所以你早知道如此。”


    “其實算無遺策又怎麽樣,也是不能確定到底能不能成,北境和南境,兩處戰場,勝負都懸,人心二字,可不是那麽難麽。”


    的確,這個世間,最難算的就是人心了。


    也是對著空蕩蕩的小院開口。


    宰輔大人大笑著離開。


    ……


    ……


    靈運元年初夏,宰輔離京。


    ——


    就在宰輔大人離開陵安之後,觀星台有個中年書生雖說是一身官袍,但仍舊是書卷氣濃重,他站在觀星台頂端,看著那根象征著大楚氣運的柱子從原來的瀕臨破碎,重新綻放出些新的氣運。


    宋玉淚流滿麵,看著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氣運柱子裏的光華,低聲道:“先生走好。”


    與此同時,有個老人,在江南,緩緩閉眼,死後化為光華,都盡數沒入大楚。


    他生而為大楚,死也為大楚。


    ——


    南唐大軍已經攻破大楚南境,正在一步步北上,大楚已經風雨飄搖,山河不保。


    南境這邊,還沒有發出征兵令,大楚北境那邊的征兵令是讓百姓往北境去,這南境,反倒是沒有發。


    其實也隻有兩種情況下大楚不用發出征兵令,頭一種便是之前十數年,鎮北和靖南兩大邊軍幾乎無敵於世的時候,而第二種便是今日大楚這風雨飄搖的時候。


    南唐軍隊攻破大楚南境之後正一步步向大楚都城陵安來的消息早在一個個普通百姓的嘴裏傳遍了整個江南。


    江南無人恐慌。


    甚至起兵造反的江南世家都不曾有過妄動,一來是白難擺出了不想乘虛而入的態勢,二來便是那些靖南步卒堅守不出,也讓這些江南叛軍沒有辦法。


    無數男人拿起所有能夠帶著殺人的兵器出了門,對,是殺人,他們要去殺南唐人。


    其中有無數退役的下來的士卒,有的瘸了腿,有的傷了手,但更多的則是年紀大了一些,身體上沒任何傷殘。


    甚至就算是有傷殘,也沒有關係。


    ——


    杏花鎮,那個江南小鎮裏似乎是太過偏僻,難得能在這場戰亂中有著難得的太平,也或許是因為太過偏僻,有些消息甚至還沒傳到這個小地方。


    當然,有可能有人知道了,隻是沒有表示而已。


    小鎮名字叫杏花鎮,名字的由來也是極為簡單,隻是因為這座小鎮家家戶戶都喜歡在自家院子裏種上幾枝杏花,然後等到之後給這座小鎮取名的時候,官府來人提出了許多個名字,可最後這裏的百姓真是認定了杏花鎮這個名字。


    甚至還有一位從這個小鎮子裏走出的讀書人還寫過一首詩,其中一句,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一直廣為流傳。


    這小鎮百姓對於杏花一直都覺著挺好的。


    甚至現如今小鎮裏長得最漂亮的那個女子,其實也叫做杏花。


    當然不可能是大名,其實就算是小名,也極為美好了。


    對,杏花姑娘的大名叫做祝紅樓,是杏花鎮裏最大的祝家祝員外的獨生女,祝員外在杏花鎮裏一向口碑不錯,雖說家境殷實,但一向寬以待人,從未有過欺辱小鎮百姓的舉動,就連府中下人也不曾有趾高氣揚之感,祝紅樓作為祝員外的獨生女兒,不僅是長得好看,就連性子也極好,因此其實這些年來,小鎮裏不管是不是門當戶對的年輕人都曾上過祝家提親,結果大抵都一樣,祝員外對此一一婉拒,理由一致,都是因為自己女兒覺得不行。


    祝員外對於祝紅樓的寵愛可見一斑。


    既然已經擺明了這要娶到祝紅樓便隻能得到她的傾心,因此這些年來,小鎮裏的年輕人便換了方法,變著法子逗祝紅樓歡心,可收效甚微,至於其他想法,礙於這祝家在小鎮裏的地位,倒是並無人敢去嚐試。


    因此這朵杏花,其實一直無人能夠采摘得去。


    杏花鎮的東邊,有一座小道觀,道觀不大,但往來的香客不少,在大楚王朝一向尊崇道人的今天,就算是這麽一個小地方,也是如此,隻不過道觀裏倒是沒多少道士,隻有一個年邁老道士和一個才不過七八歲的小道士兩人。


    兩人便是一座道觀,其實在許多小地方,很常見。


    老道士生的仙風道骨,身材清瘦,一襲破了又補補了又破的道袍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可一直不換,讓人更是覺得這老道長真是那種一心修行的人物,一點都不像什麽街頭騙子,但其實多年之前雲遊而來的老道士原本在此處並不打算在此多留多少時日的,可是在見到這座廢棄的道觀無人時,老道士便生出了些惻隱之心,留了下來之後,先是自己去遠處山林之中扛迴木材修繕,之後又是親手打出不少方正青石將道觀前的黃泥小路鋪成了青石小路,老道士從一個中年道士變成現如今的老道士,期間三十年,從未做過什麽惡事。


    因此人人對於這位老道長,都是欽佩有加。


    至於那個小道士,則是兩年前鎮子裏一處破落戶裏過來的,孩子的爹娘都生了重病,臨終之前將孩子交付給老道士,老道士看著孩子挺喜歡此處,加上想著自己西去之後,這個地方怎麽都得有人照料,便正式收了這個孩子為徒,從此一老一少兩人便待在此處繼續守著這座道觀。


    小道觀從來不缺香客,因此這兩位的日子其實過得還算是不錯,隻不過老道士每月除了留下些供自己師徒兩人開銷的銀錢之外,其餘的都盡數捐給了小鎮的那處學堂,說是要是有學子要去陵安趕考,可做路費,畢竟這小鎮已經差不多三十年沒出過極為厲害的讀書人了。逢年過節,他也總是把用朱筆寫就的符籙送到每一家每一戶手中,等到過年的時候更是親手送上春聯,每一副都是親手寫就,老道士的字不算是出彩,但中正平和,就和他這個人一樣。


    老道士在這裏待了三十年,早已把此處當作了自己的家,當初雲遊至此然後便停下腳步不走,其實還有些害怕師父責怪,可是等他寫信迴山之後,那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師父破天荒迴了很多話,大抵是說吾輩修道之人,做此事,是大善。


    既然有師父的話,老道士就老老實實待著,不再去想那座山,隻想這座鎮,但其實誰都想不到在,這個脾氣溫和的老道士竟然是那座道教祖庭終南山的道士,而且論輩分,當和那位現如今的掌教大人薛道衝是同輩,薛道衝要喊他一聲師兄才行。


    隻不過老道士不去說,自然也沒人知道。


    這兩日杏花鎮裏有些寂靜,來小道觀裏上香的香客就少了許多,老道士也難得清閑幾天,於是當老道士走出道觀,看著自己那個小徒弟正拿著一把和他人差不多高的掃帚在清掃落在那條青石小道上的落葉的時候,老道士實在是有些忍俊不禁。


    他走過去拿過小道士手中的掃帚,微微笑道:“徒兒,今日怎麽有心思來掃這個地方?”


    小道士穿著一身道袍,倒是合身,隻不過他身材矮小,怎麽看著都覺得有些大,此刻自家師傅把掃帚拿過去之後,小道士就總算是空出手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看著已經有些佝僂的師傅,小道士咧嘴笑道:“師父,我看現如今道觀裏沒多少香客,就想著是不是這裏有些髒了,讓他們覺著懶,所以才不來的,然後我就想著掃一掃嘛,幹淨些,那以後肯定香客就多了。”


    老道士平靜道:“念心,這香客多寡並非是在於這門前這條小道有沒有掃幹淨,香客不多的原因大抵是因為鎮子裏的百姓有些其他事情,莫急莫燥,等他們忙完了,會來的。隻是這樣一說,師父倒是覺得你沒事還真該來掃掃,免得你整天都去那邊那顆桂花樹翻看那些香客掛的木牌。”


    小道士嘿嘿一笑,對於師父讓他掃地這件事一點都不算上心,本來師父這個性子肯定是現在說說,真等他要掃的時候肯定又會來接過掃帚的。


    隻是既然說起那桂花樹掛著的姻緣牌,小道士便有許多話了,他笑著問道:“師父,那些香客總喜歡在那些木牌上寫上自己喜歡的人名字,隻是也不署名,誰知道最後那人是不是嫁或娶的木牌上那人,如果不是嫁或娶的那木牌上的人,那得多傷心啊。”


    老道士敲了敲這小家夥的腦袋,板著臉訓斥道:“小小年紀,想這個做什麽。”


    小道士苦著臉,但其實並沒有多少苦意。


    老道士知道自己徒弟的性子,因此也不出聲安慰,隻是片刻之後好像是想起了什麽,輕聲道:“把名字寫在那木牌上,是對於自己未來的美好想象,可這些想象,有能得到的,自然也就有不能得到的,所以不管得沒得到,其實都不必太高興或者是傷悲,人生是要繼續的,不會永遠停留在這裏。不過既然得到了,肯定得好好上心對待,隻不過你有一點說的對,不署名,誰又知道這是誰喜歡誰呢。”


    小道士點點頭,忽然好想是想起什麽,這便說道:“對了,師父,我昨日翻看木牌的時候看到邱小樓的名字了,以往都沒有的。”


    小道士說起邱小樓,有些意外。


    這三個字好似就不該出現在這些木牌上。


    老道士聽到這三個字,歎了口氣。


    這邱小樓,其實身世和這小道士比起來,隻差不好。小道士倒是還過了幾年的安穩日子,可這個邱小樓卻是好似一點安穩日子都沒過過,老道士仔細迴想這年輕人從小到大的日子,隻有一個苦字能夠形容,幼年父母雙亡,因為這個原因,被鎮子裏的百姓認為是天煞孤星,便又導致他從小便沒有什麽朋友,老道士倒是想把他收留到道觀裏,可這孩子卻是倔強的很,寧肯自己在山上去刨些野菜來填肚子都不願意來道觀裏穿上那一身道袍。


    老道士也不強人所難,既然邱小樓不願意來道觀裏,那他也就不勉強,隻是偶爾去鎮上看他的時候,給他帶上幾塊糕點。


    隻是現如今,那邊的桂花樹上,為什麽會出現邱小樓的名字,要知道,那姻緣牌上,一直都是小鎮上的善男信女才會在這木牌上寫上自己心儀的對象名字,按理說,像是邱小樓這種小鎮上的破落戶,是萬萬不可能有人會寫上他的名字的,畢竟這誰家女子會看上這樣一位要什麽沒什麽的男子。


    小道士忽然問道:“師父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弄的惡作劇?”


    老道士皺著眉想了很久,這才輕聲道:“應該不會的,這姻緣牌掛在這裏這麽多年了,從來沒有出現這種情況,應該是不可能的,或許是真有姑娘喜歡這個小子也說不定。”


    小道士歪著頭,“那要不要去告訴他?”


    老道士想了想,搖搖頭,輕聲道:“不用了,要是有緣,這小子會知道的,隻不過你今日去鎮上的時候,給他提上一些糕點,可以讓他順便來道觀裏看看,當然,就不要說這桂花樹上姻緣牌的事情了。”


    小道士笑著點頭,他天生聰慧,哪能不知道師父的想法,但是師父沒有說透他也就不說透了。


    在此處待了不一會兒知道,畢竟是少年心性的小道士去道觀裏拿了個布囊,提了一些糕點,便要和師父擺擺手,往鎮子裏去了。


    老道士沒有說什麽,道觀離小鎮不遠,他也就懶得說些什麽,也不擔心這小道士在路上的安危,畢竟這座小鎮才是真正的得以享得太平很久了。


    這不管是北境戰亂,還是已經燃起烽煙的大楚南境,都不曾有此地太平。


    ……


    ……


    背著不少符籙的小道士走進那座頗具江南韻味的杏花鎮,開始挨家挨戶把師父昨晚畫就符籙送出去,鎮子裏的百姓對於小道士還算是喜愛,因此看著小道士,有不少人家都會給小道士的布囊裏塞些吃食,小道士也不推辭,接下之後都會鄭重的打個稽首,才往下一處去,等兜兜轉轉走遍了差不多整個小鎮之後,才穿過一處狹窄至極的小巷,來到一處不大的破房子前。


    這黃泥搭建的土房子本來就是搖搖欲墜,上麵的青瓦也東缺一塊西差一塊,這一旦是遇上雨天,房裏甚至都能養魚了,可仍舊是還有人住在這裏。


    小道士駕輕就熟的推開本來就沒有上鎖的房門,果然在房裏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的背影,邱小樓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去哪裏找的一塊磨刀石,手上有一柄生鏽的長刀。


    邱小樓在磨刀。


    這件事讓小道士有些奇怪,他抱著那個裝著很多吃食的布囊,看著邱小樓,小心翼翼問道:“小樓,你這是要做什麽,是不是鎮子上有人欺負你了,要是有人欺負你了,咱們講道理就好,你磨刀做什麽,殺人可是要被送到官府裏的。”


    邱小樓轉過身來,一張清秀的臉看著小道士,擠出個笑臉,想著解釋,好像又無從說起,頓了很久,才輕聲道:“昨天聽衙門裏的官老爺閑聊,說是南唐人已經打進大楚了,正往江南來,咱們朝廷已經顧不得招兵了,知道戰況的大楚男兒都該出去殺南唐惡人,小時候聽私塾先生說過,這叫什麽來著,我也隻是聽過一次,現在都忘了。”


    小道士扯著嘴,“保家衛國。”


    邱小樓好像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對對對,就是保家衛國,當兵的打不過了,就得咱們上了,等我把這刀磨好了,就去衙門要一副路引子,到時候就出去殺南唐惡人了。”


    小道士有些疑惑,“這不是才說江南才有人叛亂,怎麽咱們大楚南境就失守,不應該啊,咱們大楚幾十年了,都沒有見過有外人進來過啊。”


    邱小樓對這個問題有些犯難,他沒有讀過幾天書,也不知道什麽大道理,但就是記得自己的爹也是老卒,是被流矢射瘸了腿才迴到了家鄉,他在世的時候就老是念叨作為一個大楚男兒就應該要在危難時挺身而出才行。


    他輕聲道:“前些時候其實我就碰見過白發男人,他說的,這大楚會有外人,這才幾天,就真有了。”


    小道士不傻,很快便說道:“小樓,這樣,咱們去衙門問問,要是真有這迴事,再出去也行,要是沒有,你這刀也別磨了,我告訴你個好消息。”


    邱小樓點點頭,很快便放下刀,站起身來,要和小道士一起去衙門問問。


    兩人一同走出小巷,走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一路上小道士念叨了不少,最後還把那布囊掛在了邱小樓的脖子上,隻是一直沒有說那桂花樹的事情。


    來到衙門,小道士一問,還真有這件事,那位縣令老爺還已經把榜貼出去了,其實今天來要路引子的小鎮百姓已經不少了,第一批要出去的小鎮男丁會在明天清晨集合,到時候一同趕赴戰場,縣令老爺聽說邱小樓也要去,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臨走的時候,他拉著邱小樓的手,平靜道:“其實我和你爹也算是舊識,他當年便是打北匈蠻子落下的腿瘸的毛病,可一點都不怨誰,提起這是怎麽傷的腿,還很自豪,本來你這個身子骨,別說去殺北匈蠻子了,就連當個衙門衙役都不行,隻不過現在你要是去殺南唐人,就好好的去,別想著保命,別丟你爹的臉,要不然,他九泉之下都不安生。”


    邱小樓點點頭,眼眶有些紅。


    他書讀的少,說不來什麽豪言壯語,隻是知道不丟爹的臉就對了。


    離開縣衙迴到自己那間破房子前,一路上小道士都有些惆悵,這小樓要想著出門,他到底要不要告訴他有人喜歡他這個事情呢。


    小道士一路上都很愁,後來臉上都是愁。


    等重新走到那處狹窄小巷的時候,小道士才喊了一聲。


    “小樓。”


    邱小樓轉過頭,疑惑的看著小道士,後者猶豫了很久,才下定決心的一股腦說道:“道觀裏有顆掛花樹,書上掛了一些木牌,我和師父把他叫做姻緣牌,上麵會有鎮子裏的人來寫些名字,都是寫上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本來這件事很好的,可是我昨天在這些木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邱小樓。”


    小道士一股腦說完之後,才敢去看邱小樓的反應,他木然的站在原地,很久才反應過來,有些不確定的問道:“你說那上麵有我的名字?”


    小道士重重點頭,他怕邱小樓沒有想清楚這其中的關鍵,便大聲道:“秋小樓,有人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邱小樓一下子就慌了神,他搖搖頭,喃喃道:“有人喜歡我,怎麽會有人喜歡我,不應該啊,怎麽會有人喜歡我呢,怎麽會有人喜歡我?”


    興許是邱小樓的反應讓小道士覺得有些不舒服,他有些不高興的喊道:“邱小樓,你是個男人,有人喜歡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怕什麽!”


    邱小樓低聲喃喃道:“可我現在要去殺南唐人啊,怎麽能有人喜歡我。”


    小道士歎了口氣,原來這家夥是怕自己迴不了家啊。


    他開始有些頭疼,關鍵是他也不知道誰喜歡他啊。


    想不透的小道士不再多想,來到邱小樓門前時,他輕聲說道:“小樓,你要去殺南唐人,是好樣的,但一定得記住要迴來,你走的時間裏,我給你打聽到底是誰喜歡你,等你迴來就告訴你!”


    說完之後,不等邱小樓迴話,便一個人離去了。


    邱小樓歎了口氣,想著轉身走進自己小屋,便又聽到有人喊他。


    這次是全名。


    “邱小樓!”


    這聲音很清脆,不是小道士的聲音。


    邱小樓轉過身去,看到一張很漂亮的臉。


    是小鎮上最美的姑娘祝紅樓。


    邱小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可再度見她的時候,還是覺得她和以前一樣漂亮。


    祝紅樓湊近這個年輕人,好好用鼻子嗅了嗅,忽然咦了一聲。


    “你還不臭嘛。”


    邱小樓羞澀一笑,沒說啥。


    祝紅樓忽然柔聲道:“邱小樓,你記不記得很多年之前,你在那邊那條小河救過我,還替我摘了一朵杏花?”


    邱小樓想說記得的,隻不過又想自己就要走了,就生硬道:“記不清了。”


    祝紅樓沒有半點惱怒的神色,搖頭道:“你怎麽這麽笨!”


    片刻之後她又笑道:“不管你記不記得了,可我記得,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我要嫁給你,我爹都同意了,你準備準備,就娶我過門。”


    邱小樓生硬的搖了搖頭。


    這讓祝紅樓覺得很奇怪,我都說要嫁給你了,你怎麽這樣?


    邱小樓平靜道:“我要出去殺南唐人,可能會死,恐怕沒有機會娶你,你嫁給別人吧。”


    他神情平靜,可是心裏在滴血啊,這是他從小就喜歡的姑娘,怎麽能讓她嫁給別人啊?


    可現在,他選不了,他真的娶不了她。


    祝紅樓紅著眼,輕聲道:“我在道觀的那顆桂花樹上刻了你的名字,我花了好幾年勸我爹讓我嫁給你,我喜歡了你這麽久,你為什麽不娶我,你憑什麽不娶我?”


    實在荒唐的說法,為什麽不娶她,憑什麽不娶她?


    邱小樓難得有些情緒低落,他輕聲道:“我會死的,你不要嫁給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邱小樓渾身都在顫抖,這是他把他最喜歡的姑娘硬生生推了好遠好遠。


    祝紅樓淚流滿麵,邱小樓不想去看,轉身要進屋。


    卻被祝紅樓拉住衣袖。


    她央求道:“你娶我好不好?”


    邱小樓搖了搖頭,沒有轉身,隻怕讓她看到自己在哭。


    他甚至都不敢哭出聲。


    祝紅樓換了個問法,“邱小樓,你要是沒有死,迴來娶我好不好?”


    這一次,邱小樓握緊了拳頭,堅定說了句。


    “好。”


    他終究是不忍心自己心愛的姑娘嫁給別人。


    他會努力活著,努力迴來娶她。


    這是他在心底說的話。


    他沒有告訴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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