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尋,勿念。


    第105章


    145


    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上,天氣是個好天氣,車輪馬蹄過時,揚起路上的細塵。


    柳三九支開窗朝外看了眼,官道寬闊,行人卻寥寥,他們這一輛馬車壓根兒不打眼,不會引人注意。“東家,再趕十裏路,應該有個茶水攤子,到時咱們下來歇歇腳。”


    段臨舟靠著車廂,整個身體都籠罩在陰影裏,柳三九幾乎以為他睡著了,正要湊過去將他身上蓋著的氅衣往上掖,就聽他應了聲。嗓音發啞,聲音不高不低,倦倦的,柳三九頓了頓,低聲說:“三哥,既然舍不得,咱們就迴去吧。”


    段臨舟在段家行三,早年也曾用段三這個名字行走江湖,柳三九偶爾也會稱他一聲三哥。段臨舟睜開眼,目光落在車門的雕花上,許久都沒有說話他們已經下山有大半日了,穆裴軒對段臨舟不設防,壓根兒沒想到段臨舟會離開他。二人在一起時,要做什麽,都會悉數閑談似的告訴段臨舟,段臨舟要挑一個他不在的時候離開,實在是太容易了。


    甚至就連柳三九駕車離開洛迦山都不曾受到盤問。


    穆裴軒如此信任他,他如此信任他段臨舟唿吸一下子變得急促了,他吃疼一般,按住了心口,眼睛不住發熱。


    他不敢想穆裴軒看到那封和離書會有什麽反應。


    “三哥!”柳三九嚇了一跳,湊近了,緊張得從瓷白瓶子裏取出一個藥丸送他嘴邊。藥是牧柯磨的,段臨舟隨口一句路上行走熬藥不便,不如製成藥丸,牧柯一想此前他們被朝廷的人馬追殺,第二日就做出了許多藥丸。段臨舟就著柳三九的手將那顆藥丸咽下去,藥丸子苦得很,可如今入口,段臨舟卻隻能嚐出淡淡的藥味。


    柳三九小聲說:“我不問了,你別著急。”


    段臨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道:“你傷還未痊愈,就要跟著我奔波,對不住。”


    柳三九道:“東家說的哪裏話,本就是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段臨舟悵然地笑了一下,道:“三九,聞風院是你一手創立的,你喜歡便好好掌著,若是不喜歡,就交給周行吧。段氏的生意我已經請了二哥替我看顧三年,當初帶你們下山時,曾說帶你們去過好日子,如今卻隻能拘著你們替我辦這些身後事。”


    “你們放心,郡王……郡王不是個薄情的,不會有鳥盡弓藏的那日,”段臨舟看著柳三九通紅的眼睛,說,“你們想建功立業也好,閑雲野鶴也罷,他都不會攔著你們的。”


    或許會因著他一時遷怒冷待,可他知道,穆裴軒不會發作這些屬於他的舊人。


    可越是清楚,便越是心痛。


    柳三九不喜歡他這樣交代後事,用力眨去眼中的水意,說:“三哥,別說這些話。”


    段臨舟短促地喘了口氣,道:“你問我為什麽要走,三九,我已經快要瞧不見了。”


    柳三九悚然一驚,霍然抬起頭,看著段臨舟。


    段臨舟說:“紀老大夫曾說,‘見黃泉’一旦失去控製,就會五感盡失,日日受盡挫骨剜肉之痛,將人活生生熬死……”


    “不行,我們得迴去,山上有牧大夫和了悟大師,他們會有辦法的。”柳三九慌了神,段臨舟搖搖頭,“牧柯也沒辦法了,何必為難他。”


    段臨舟說:“我如今這個樣子,郡王已經受不住,哪日我當真五感盡失,成了廢人,你讓他怎麽辦,看著我嗎?”說著,他嘴角浮現一抹痛極又無奈的笑,道,“三九,你知道他本可以不麵對這些的,生離死別,他本可以少經曆一樁……”


    “是我,自私地將他拉入這死局裏。”


    穆裴軒要是沒有被逼著強娶他,他們不會相識,穆裴軒會說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娶一個美麗健康的坤澤為郡王妃。不必如今日一般,為他以身涉險,擔驚受怕,連夜裏都睡不安穩,唯恐他哪日就死了。


    段臨舟眼前浮現穆裴軒為他跪在佛前乞求的模樣,他問過小沙彌,小沙彌天真爛漫,說,郡王每日都會在佛前誦經,很是虔誠。


    段臨舟不消多想,就知道他求的是什麽。


    九蓮教初現世的時候,段臨舟和穆裴軒曾一起對坐談過,為何這麽多人為九蓮教蠱惑。他二人都是不信神佛的人,篤信求諸神佛不如求己,臨到後來,穆裴軒突然說,大抵是不曾真正走到絕路吧。


    如果哪日當真窮途末路,無計可施,神佛再是縹緲,說不得也是要信上一信的。


    萬一呢?


    段臨舟那時笑他,有事求神拜佛,不誠心,佛祖怎會成全他?


    窮途末路,無計可施段臨舟無法想象穆裴軒到底是懷著什麽樣的念頭跪在佛前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可能的。


    他眼裏倏然落下淚,哽咽道:“三九,我後悔了,我後悔嫁給穆裴軒了。”


    那封薄薄的信箋讓穆裴軒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每一個字都熟悉莫名,他讀懂了,可又好像沒讀懂,即便是穆裴軒已經將人都派出去找段臨舟了,可依舊無法相信,段臨舟竟然會拋下他,就這麽走了。


    “……阿軒,”牧柯安慰地輕輕拍了拍穆裴軒的肩膀,輕聲說,“段老板身上還帶著傷,走不遠,你別慌,很快就能把人找著了。”


    穆裴軒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牧柯,說:“牧柯,你告訴我,段臨舟為什麽要走?”


    牧柯能將《素問》《千金方》背得滾瓜爛熟,可要讓他去思索情愛,卻無異於尋瞎子問路,說不出個所以然,他抓了抓頭發,道:“許是……不想拖累你吧。”


    “誰怕他拖累了!”穆裴軒聲音猛地拔高,他紅著眼,像極了受創的野獸,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信箋,已經被他驚怒交加之下揉皺了一迴,好不容易一一撫平,他手指微微發抖,說:“他不是拖累。”


    “段臨舟不是拖累,”這話不知是說給誰聽的,又重複了一遍。


    穆裴軒餘光掃著那份簽了名字的和離書上,胸腔裏燒著一把火,讓他又怒又怕,恨不得將這份落了段臨舟三字的和離書用力撕碎燒毀,可到底是忍住了。他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跡上,段臨舟不告而別的暴怒在這一刻突然偃旗息鼓,心中升騰起一股無力和絕望,穆裴軒說:“牧柯,段臨舟不要我了。”


    “他舍棄我,也舍棄他自己,”穆裴軒說,“他舍棄了他自己。”


    牧柯一怔,抬頭看著穆裴軒,旋即睜大眼睛,他竟在年輕天乾的頰邊看到了大顆的水珠滾落。


    穆裴軒自言自語道:“休想,他就算是”那個字忌諱說出口,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也要把他找迴來。”


    穆裴軒自知道段臨舟是帶著柳三九離開的,便知道他早就有這個念頭,有所準備,否則又怎麽會還親手寫了一封和離書。有柳三九相幫,穆裴軒想找段臨舟,也確實花費了一番功夫。


    他不知道段臨舟要去哪兒,他們本就是要迴瑞州的,段臨舟既然選擇了不告而別,便不會再迴瑞州。可段臨舟本就是瑞州人,不迴瑞州,又能去哪兒?


    所幸段臨舟到底重疾在身,柳三九不可能看著他受罪而無動於衷,要看病,要抓藥,自然就會留下痕跡,即便柳三九竭力抹去他們的蹤跡。可來去匆忙,穆裴軒已經不管不顧,直接將手底下的人都散了出去,全然不在意是不是會驚動當地官府,一個鎮一個鎮,一個村一個村的鋪出去,專尋藥鋪郎中,他手底下的都是上過戰場,沾過血的兵,滿身煞氣,尋常百姓哪個見了不害怕?


    鋪天蓋地之下,到底是被穆裴軒尋著了痕跡。


    宅子是臨時賃下的,清掃得幹淨,段臨舟到了哪兒都不會虧待自己。穆裴軒邁著大步伐一路徑自走了進去,周自瑾拉住了擰著眉,一臉不高興的柳三九,軍士將這宅子圍得死死的,一隻鳥兒都飛不出去的架勢。


    宅子不大,穆裴軒轉過一道半月形拱門,一眼就看到了段臨舟。


    不過短短幾日,段臨舟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麵上沒有一點血色,就這麽閉著眼睛躺在藤椅上,看得穆裴軒一陣心驚肉跳,刹那間什麽也忘了,下意識地快步靠近,一把握住段臨舟的手腕。脈搏猶在跳動穆裴軒鬆了口氣,慢慢垂下眼睛,麵無表情地看著段臨舟。


    他動靜大,段臨舟本就是淺眠,直接被驚醒了,他睜開眼,視線之內望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瞧不清臉,可滿身逼人的氣勢,利劍似的,目光深沉如有千鈞,即便是看不清,段臨舟心尖兒也是一顫,嘴唇哆嗦了一下,“……郡王?”


    穆裴軒扔開他的手,站直了,漠然道:“這就是你給自己選擇的地方?”


    段臨舟仍未迴過神,就被他的冷漠刺得有幾分無措,說是選擇倒也不算,離開洛迦山,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兒。隻是路上奔波,他五感在慢慢失去,柳三九禁受不住,便不願再走,要尋大夫給他看病。段臨舟想,醫術絕妙如牧柯尚且無能為力,何況這些市井大夫?


    而後果然如此,一個個盡都搖頭,還有勸柳三九盡早準備後事,被柳三九打了出去。


    段臨舟不說話,穆裴軒卻焦躁不已,又憤怒又心疼,困獸一般,他道:“你段老板不是舌燦蓮花,巧言善辯嗎?要和我和離,怎麽就吝嗇得隻留這麽幾句話?”


    “段臨舟,你告訴我,什麽叫勿尋勿念?當初逼著我成親,讓我娶你的是你,現在一紙和離的也是你,段臨舟,在你心裏,到底將我當成什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供你段老板解悶的玩意兒?!”


    第106章


    146


    這是穆裴軒第一次在段臨舟麵前這樣冷漠憤怒,即便是當初穆裴軒被逼著要和段臨舟成親,他都不曾這樣失態過。段臨舟反應卻有些遲緩,他讓突然出現的穆裴軒打了個措手不及,下意識地努力睜大眼想看清穆裴軒的樣子,可又想躲,腳下似生了根一般僵著無法動。


    有沉沉的聲音夾雜著怒意鑽入耳中,卻像隔著重重水波,話遞過來失了真,聽不真切。


    穆裴軒很生氣。


    怎會不生氣呢?


    他這樣殫精竭力地想讓他活著,偏偏自己跑了,辜負了他一腔真心。


    段臨舟沉默不言,穆裴軒卻愈發憤怒,連日的驚惶擔憂都在看見人的那一刻變成了委屈惱恨,等不得,怒道:“段臨舟,你說話!”


    段臨舟似乎讓他這幾個字震迴了魂,抬起眼睛看著穆裴軒,甚至淺淺地笑了一下,道:“說什麽,郡王想聽什麽?”他問得輕飄飄的,不等穆裴軒說話,又道,“和離書我已經寫了,那便是你我已經……緣盡了,日後一別兩寬,各不相幹。”


    “郡王若是氣不過是我寫的和離書,可以將和離書撕了,寫一份休書予我”


    聽他越說越荒唐,穆裴軒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怒不可遏,“段臨舟!”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段臨舟蹙了蹙眉,點頭道:“我知道。”


    “你我之間的這樁婚事本就是我強求來的,郡王與我,從來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是我錯了,”段臨舟道,“如今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夠了!”穆裴軒胸膛起伏,恨不得將手中那截虛虛的掛在袖中的手臂折斷,可到底舍不得,忍了又忍方壓下心頭的憤怒,“不要再說了,段臨舟,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話。”


    段臨舟手指尖控製不住地發抖,麵上卻笑,道:“郡王莫不是舍不得我了?我是商人,商人為利不擇手段,我攀上你,本就是為的安南王府的勢,虛情假意的把戲,郡王怎的還當真了?這樣可不好,容易被人騙的……”


    “是,我舍不得,”穆裴軒不假思索,看著那張蒼白的麵頰, 麵無表情道,“我當真了。”


    他承認得太幹脆,段臨舟一頓,饒是他一時間竟不知還要再說什麽。


    穆裴軒看他怔愣的樣子,冷笑了聲,道:“你還想說什麽?”


    “不是攀上我為我的勢嗎?我還沒死呢,你跑什麽?還是這鬼地方另有高枝等著你段老板?你且說啊段臨舟。”


    段臨舟啞然。


    穆裴軒道:“怎麽不說了?不是想讓我傷心嗎?不是想逼我滾嗎?你繼續說,今日有多少話,我都受著。”


    段臨舟眼睫毛顫了顫,穆裴軒那些話如鈍刀子一般,落在心口處來迴地削磨,鮮血淋漓。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過了許久,才勉強開了口,聲音嘶啞得厲害,“郡王……何苦如此?”


    穆裴軒見他終於露出一點真心,不是全然舍不得他的,眼睛發熱,漠然道:“你說我為什麽?”


    “段臨舟,你說我為什麽?”


    他咄咄逼人,腳下欺近了兩步,二人挨得近,穆裴軒能聞著段臨舟身上那股子清苦的藥香。他抬手扣住段臨舟的後頸,低頭一口咬在他頸側,段臨舟低哼了一聲,想掙紮,卻聽穆裴軒咬牙切齒地說:“你該慶幸你身子現下不好,否則我一定會把你捆在床上,咬破你的後頸,幹爛你的生殖腔,讓你像發情的坤澤一般,片刻也不能離開自己的天乾。”


    段臨舟頓住,還未迴過神,整個人已經被穆裴軒緊緊抱入了懷中,年輕的天乾死死地抱著他,聲音低啞,如受了莫大的委屈,傷心得要命,“段臨舟,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許是靠得近,話裏的委屈和傷心都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段臨舟怔怔地看著花圃裏新移栽的花,將移栽過來的,卻不顯頹勢,紅的紅,黃的黃,各色招搖。段臨舟緊繃的身軀一點一點軟化了下來,可猶不敢去抱穆裴軒,半晌,低聲道:“郡王,我不值得你這樣……”


    “當初我逼迫你大哥同意你娶我時,我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即便如此,我依舊要逼你和我成親,”段臨舟道,“你今日所受的,本就是無妄之災,都是我自私自負,是我的錯。”


    段臨舟這一生便是寫成書,交給說書先生,那也是能說上三天三夜的。他擁有的權也好,財也罷,都是自己搏命經營而來,他慣於走一步看十步,盤算得失。隻有嫁給穆裴軒要說沒算計,那也是算計了的,穆裴軒此人雖年少,卻是個光風霽月的君子,他是段臨舟為段葳蕤和段氏謀的最後一條路,也為成全自己那點私心。這人太過耀眼,如芒種曜日,讓人注目,段臨舟那時深受‘見黃泉’所苦,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也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子衝動,偏要去擰成一樁婚事。


    其實他那時對穆裴軒,要說喜歡,是有點兒喜歡的,可要說多喜歡,算不上他都不曾想過萬一穆裴軒喜歡他呢,他離世之時,穆裴軒會有多難過?


    段臨舟沒想過,他隻是自私地想任性一迴,如他當初所說,穆裴軒這一生還長,他不過占他一兩年光陰。隻這麽兩年時間,換他手中的財富,他穆裴軒不算吃虧如此自負又自私,商人秉性。


    可段臨舟忘了,人非草木。草木交錯,拿剪子修剪一番便是,又能重歸幹淨利落,人與人相交,便會生出七情六欲,貪嗔癡恨。


    穆裴軒沉默了許久,道:“這世上有人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我大哥和大嫂,徐英和方垣,有相遇的早,有相遇的晚,更有甚者,缺了那麽一點緣分,一輩子也遇不上。”


    “遇不上的,一輩子便隻能抱憾。”


    “可遇上了,那就是圓滿,苦也就算不得苦了。”


    “段臨舟,你之於我,就是圓滿。”


    段臨舟倏然淚如雨下,“對不起,穆裴軒,對不起……”他反反複複都是這幾個字,好像要將錐心的懊悔、痛苦都傾瀉而出,段臨舟早慧,知事早,這麽多年來從不曾哭得這樣傷心欲絕。穆裴軒愈是情深,對他越好,那份後悔就愈發銳利,如同尖刀剜著他的心髒,悔恨無法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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