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了兩天之久的拉門忽而被猛然拉開,信長從寢殿裏昂首闊步地走了出來。


    跪坐在廊道的三名小侍從聽到這聲動靜,均驚訝地抬頭看了過去。


    映入他們眼簾的信長,一改最近幾天的低迷和焦慮,又恢複了往常的硬朗與霸氣。


    “將夫人請到正殿來!”他洪聲下令,“然後派人去把斯波義銀也給我請過來!”


    “還有丹羽、恆興、利家、瀧川、河尻、佐久間、森可成、林秀貞這幾位,也一並派人通知他們盡快趕到正殿,我有大事要宣布!”


    他語速比平常要稍快一些,眉眼間閃動著胸有成竹之色。


    吩咐完三名小侍從後,信長便大步流星地朝著正殿方向走了過去,步伐也比往常更快了一些。


    最先趕到正殿的是濃姬。


    她隻帶了寄天晴一名心腹,在信長身邊的座墊入坐後,她禁不住悄然瞥了他一眼。


    但見他一掃先前的愁雲密布,又恢複了一慣的從容不迫風範,這讓濃姬霎時放下心來。


    盡管不曉得他是出於什麽原因才擺脫了煩憂,但她知道,他的變化肯定會與破局之道有關!


    第二個抵達正殿的是恆興,隨後其它家臣也陸續趕了過來。


    不明所以的他們依序在左右兩端落座後,紛紛開始交換眼神,暗自揣度著信長的用意。


    被信長依序排在第二位點名要邀請的義銀,來得雖比家臣們稍晚了一點,卻也尚算及時。


    穿著禮服的他,邁著優雅步伐款款走入正殿時,對此毫無心理準備的家臣們都大吃了一驚。


    “這不是義銀大人麽?”丹羽難以置信道,“為什麽斯波家的公子,會出現在正殿這裏?”


    “這到底是?”利家更是意外地連續用力眨了幾下眼睛,以此來證明自己並沒有看錯:“奇怪!義銀大人本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場合啊!”


    信長點名讓小侍從請來的義銀,正是尾張國末代守護——斯波義統的嫡子。


    當年,他父親義統在清洲城的南曲輪被彥五郎親手捅死後,孤苦無依的義銀便投奔了信長。


    他自此受到信長庇護,更被安排了一處寬闊府邸、還享有寬裕月俸,吃穿用度全然不用發愁。


    如今義銀也有十六歲了,出身名門的他生得眉清目秀,既保有少年的青春朝氣,又多了份男人的穩重謹慎。


    身為庇護人的信長,對義銀一直照顧有加。


    為了讓他遠離糾爭,信長更是特意為他營造了一個遠離政事的生活環境。


    這次出現在正殿,是義銀第一次涉足這般莊嚴肅穆的議政場所,他眼角多少流露出些許膽怯。


    走到正殿中央後,他先向信長伏地行禮,接著便舉棋不定地看了看四周,顯然不曉得自己到底該坐在何處。


    信長看出了他的茫然和無措,轉頭對身後的小侍從使了個眼色。


    小侍從立即拿著座墊走到義銀身後放下,輕聲地提示他說:“義銀大人請落座。”


    “信長大人要我坐在這裏嗎?”義銀受寵若驚道。


    他又惶恐地掃了左右兩旁的信長家臣們一眼。


    “是。”小侍從和聲迴應,“這是主公的意思,他讓你隻需要坐在原位、直接麵對他就好。”


    義銀疑惑地照吩咐端坐在座墊上。


    他所受到的這份特殊禮遇,頓時在信長家臣當中引發軒然大波。


    雖說戰國時代的日本有六十六個國家林立,但在“惟有身份尊貴的人才配在座墊上落座”的這個觀念上,卻是放諸四海皆準。


    通常在嚴肅的重大場合,隻有領主、領主夫人或嫡長子才有資格擁有座墊,座墊不隻讓人坐得舒服,更是身份和等級的象征。


    所以信長安排小侍從給義銀配上座墊、又允許他坐在中央直接麵向自己,這個舉動著實讓家臣們大為費解。


    然而濃姬卻似乎意識到了些什麽,她轉頭心緒複雜地看了信長一眼。


    即使察覺到她的眼神,他當下的注意力亦全都集中在義銀身上,眼裏更是隻看得到對方一人。


    “義銀大人。”


    “是。”


    “你有聽說嗎?美濃國的退位領主道三大人,被其庶長子義龍在長良川斬殺的事。”


    “在下略有耳聞。”


    “那麽想必你也知道,國內現今內亂頻發、大有戰火一發而不可收的勢頭吧?”


    “這個……”義銀沉吟許久,仍舊不敢輕易答話。


    “義銀大人還真是謹言慎行啊。”


    信長稱讚道,豪爽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在我麵前倒不必這麽拘禮,今天我倒真的是想和你敞開胸懷地好生聊聊。”


    “是。”


    被信長鼓勵一番後,義銀又躊躇了一會,方才鼓起勇氣作出迴應。


    “末森城的信行大人、還有清澤鄉的信廣大人都在興兵作亂,這些事情在下亦有耳聞。”


    “哈哈哈,義銀大人雖身在府邸靜修,卻能兼得耳聽八方事,不錯、不錯。”


    信長由衷讚賞著。


    他的語氣裏並沒摻雜半絲諷刺之意,表情亦看似發自內心地欣喜不已。


    他的這種反應,不說左右兩側端坐著的織田家臣,就連義銀對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除了已大致猜到信長意圖的濃姬,在場的其它人都摸不透他到底懷著什麽心思才會這樣做。


    然而信長卻根本不在意家臣們的詫異眼神和表情,繼續隻將注意力鎖定在義銀身上。


    他直勾勾地注視著這名少年的眼睛。


    “今日將義銀大人請到這裏,是想要當著各位家臣麵前宣布一件重大之事。”


    信長頓了一下,眼帶柔情地迅速看了濃姬一眼。


    未及她轉頭相望,他又飛快地將視線移迴到義銀身上。


    “當然,我也希望夫人能一同見證:這個織田家將權利交還給斯波家的曆史性時刻。”


    信長此言堪稱石破天驚,在家臣間投下一記轟雷,讓他們都騷動了起來。


    “主公,此事萬萬不可!”


    “這個國家隻有在織田家手中才會持續壯大,還請您務必收迴成命!”


    憨實的利家率先沉不住氣,向信長發出動情力諫。


    恆興與丹羽雖然也同樣受到重大衝擊,但他們畢竟比利家多了幾分權衡世事的心思,都並沒有馬上表態介入。


    瀧川則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信長的表情。


    但見信長眉眼間隻有和藹親切,卻不見絲毫的不甘心和憤恨。


    因此瀧川雖揣測不出信長用意,卻也不急於出言勸阻。


    “我有自己的衡量。利家,你們就不要再多言了!”


    信長伸出右手的同時,飛快將手掌向上豎起,以手勢很堅決地阻止了利家的繼續力諫。


    他顯然心意已決。


    “自打義銀大人投奔過來後,我就一直在觀察你的為人處世,越發為你的人品所傾心仰慕。”


    “你真是個品格高尚之人,從不撥弄是非、也絕不暗中作亂。”


    “這個國家如今正需要你這樣的人作為主君,才能渡過這重重危機。”


    “所以,還請你不要推辭,承擔起家族代代擔任的尾張國守護一職,為這國家貢獻一生吧!”


    信長說得情真意切,連自己也被感動了。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他真的產生了“將尾張交給這少年才是最負責任的做法”這個念頭。


    隻有能打動自己的演技,才能生動地蒙蔽目標,信長無疑做到了這一點。


    義銀深受觸動,但又不知所措地陷入劇烈的矛盾掙紮中,他畢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而已。


    “可若連您都無力治理尾張,那我又有何德何能,可以將這個國家打理好呢?”


    “不用擔心,義銀大人,我已經替你想好了對策。”


    信長忽地直起身體,在眾目睽睽下一步步向義銀走了過去。


    接下來,他在義銀麵前蹲下身體,一把攥住了對方的手。


    少年光滑且富有彈性的手,被信長的大手緊實地捂在掌心之中。


    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讓義銀雖是意外,但驛動猶豫的一顆心,卻為此逐漸平伏了下來。


    “義銀大人,你天生便有著足以統轄這個國家的血統!那些逆賊已經得罪了我,他們絕不敢再對你造次。”


    “要知道在室町幕府體製下,惟有斯波家、細川家和田山家,才能輪流擔任將軍的輔佐宰相。”


    “而你所代表的斯波家,不光是對尾張國擁有正統管轄權的世襲守護,更與如今的駿河國今川家、三河國吉良家同為將軍家的連枝!”


    “我將尾張讓與你後,你便派使者造訪今川和吉良兩家,推動三國之間的結盟。”


    “有了今川義元這名‘東海道名取’作為你的堅實後盾,你還會擔心有人反對和作亂嗎?”


    信長每句話均說得有理有節。


    他從戰略角度出發,言之鑿鑿地向義銀提出建言,從表情到口吻皆充滿殷切及真摯之意。


    “……”義銀沉默著,卻又難以橫下心來加以婉拒。


    作為親曆了“南曲輪滅門慘劇”的斯波家唯一幸存者,他遠比同齡少年要更加謹慎成穩。


    但如今唾手可得的權利及地位等巨大誘惑,就擺在他的眼前。


    作為從父親那一代起就被全麵架空的名門傀儡,現在終於又能一躍恢複往昔的家門榮光,他又怎麽能夠輕易拒絕這份誘惑呢?


    “義銀大人,你想想——”信長誠懇地鼓勵著他,“駿河國由今川家掌管,三河國由吉良家打理,隻要你臨危受命接下治理尾張國的重任……”


    “那麽以足利將軍家的血脈作為連接,就將形成東海道最堅實的三國聯盟,這樣我也能放心地隱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察覺到義銀的猶豫,信長決定再往他的心頭放上一把熊熊大火,讓這火勢燒得更猛烈一些。


    “阿濃。”


    他朝著上座的濃姬走了過去,溫柔而動情地喚著她的名字,當著眾家臣的麵拉起了她的手。


    “前陣子,你不是一直埋怨說承受的壓力太大、時刻都在擔心清洲城會被隨時攻破嗎?”


    “現在你終於可以放心喘口氣了。”他滿是歉疚地垂下眉眼,“對不起,一直以來讓你擔心了。”


    “可是現在我們終於為這座城、為這個國家覓到了一個最適合的治理者,從此我也能多抽些時間陪陪你了。”


    濃姬迎著信長的目光,她為此更加篤定了自己心中的揣度並沒有錯。


    他這番表白甚是情真意切,若不是濃姬從來沒向他埋怨過這些話,她差點就被蒙過去了。


    信長仍在深情地凝視著她。


    她意識到他在等她一個迴應。


    這就意味著她也同樣需要以精湛的演技,來迴應他所布下的這場謀略大棋才行。


    這是惡男向惡女的求援,而在惡女的世界裏,設局下套本來就是謀略裏再自然不過的一部分。


    濃姬迅速作出反應,淚光盈盈地向信長點了點頭,又如釋重負地望向義銀:“義銀大人……”


    “不!我應該稱唿你為守護大人。”


    她將意識到自己失言的反應,給表現得惟妙惟肖。


    “尾張今後就拜托你了,這樣我家夫君從此也可放心過上輕鬆的隱退生活。”


    濃姬用的稱謂非常巧妙。


    她將信長稱之為“我家夫君”,這個稱謂代表著信長已決定徹底退位、對權勢再無任何留戀。


    夫妻倆聯手演繹的這出戲碼,完全蒙蔽了義銀的視線。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在曆經劇烈的內心掙紮後,毅然決定接過信長的委托,成為尾張的新主君。


    “既然這是信長大人的期待和委托……”義銀正色道,“我再推辭便會有負於您的恩情。”


    “那麽,我斯波義銀今日就在這裏正式接下信長大人的托付!”他認真而嚴肅地洪聲道,“我會竭盡全力,為這國家打造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義銀沒有說謊。


    此刻的他確實充滿振興家門、建樹好國家的決心和誌氣。


    但這一幕看在信長的家臣們眼裏,卻又是另一番的滋味和感受——


    河尻與佐久間這些受到一定歲月磨礪的家臣,開始從信長和濃姬一改往日作風的互動裏,解讀出了一些門道,便按捺住性子,不輕率對此發表意見。


    森可成才剛入仕奉公便遭遇此等變故。


    但大為崇敬濃姬的他,始終堅信美濃公主絕不是會被磨難輕易擊垮的女子,也選擇隱忍不表。


    老奸巨滑的林秀貞,受了信長恩惠才得以成為那古野城的新城主,也因此看出能為顧全大局而擱下個人恩怨的信長並非凡物。


    他自然並不覺得,信長會因為陷入險境而將領主之位拱手讓人。


    但在信長這裏得到巨大的利益後,林秀貞的心態亦隨之發生了很大變化,他現在選擇以旁觀者身份靜觀局勢演變。


    家臣們的心思和認知各不相同,這也導致正殿裏的氣氛複雜交錯、甚至變得略微緊張了起來。


    然而信長的心情卻沒為此受到影響,他似乎已篤定了要將權利讓渡給義銀的決心。


    “那就這樣吧。”信長以簡短的一句話,為這場極為關鍵的退位宣告會議劃下句點。


    他向濃姬示意般地點了點頭後,夫妻倆頓時一同默契地從座墊上直起身體,繼而義無反顧地朝著廊道處走了過去。


    信長步伐依舊輕快,濃姬要加快腳步才能追上他的速度,夫妻倆就這樣疾速走迴信長的居所。


    才剛走進大廳,信長便立即吩咐小侍從:“讓禦膳房把九人份的酒菜盡快送過來!”


    “是!”收到命令的那名小侍從快速轉身,疾步朝著禦膳房方向走了過去。


    信長算得很準。


    又或者應該說,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家臣們,對彼此之間的羈絆就更深具信心。


    片刻後,除了林秀貞,幾乎所有出席正殿那場退位宣告會議的家臣們都抵達了信長的居所。


    而他已安排小侍從準備好了清酒及花生、醬蘿卜、青瓜等下酒菜,九座桌案整齊地分布在不同位置,就等家臣們落座了。


    心急火燎地相約著到此索求一個答案的家臣們,看到信長還有如此把酒言歡的閑情逸致,都不約而同地當場愣住了。


    “坐啊,傻站著幹什麽?我知道大家一定非常迷惑,所以我們現在才要邊喝邊聊。”


    信長把手一揮,指揮著他們分別在不同位置坐下。


    “我先敬大家一杯,你們這些日子以來著實辛苦了。大家先別急,我們一同喝了這杯再說。”


    信長抬起酒盞,目光逐一掃過七名家臣的臉。


    時隔數日,他終於再度露出招牌式的歪嘴壞笑。


    “主公……”就連最直性子的利家,也察覺到了信長的不同尋常。


    曾經那般焦慮煩燥的信長,在將權利移交給義銀之後即宣告退位隱居,但在他臉上全然不見半點沮喪、失落及痛苦。


    這讓利家意識到——或許事實,並非如同自己在表麵上所看到的那麽簡單!


    連喝了幾杯以後,信長才笑著意興昂揚地望向濃姬:“阿濃,你可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做嗎?”


    他這麽一問,家臣們的視線頓時都在濃姬身上聚集,期待著她能解開他們心中所盤繞的疑雲。


    “我想,大人會做出這等突然之舉,應是曆經深思熟慮後,所能尋找到的唯一破局之法。”


    盡管濃姬還沒能向信長確認她的推測,但她還是擱下手中酒盞,麵朝家臣們作出自己的解讀。


    “首先,擁立斯波義銀可以暫時壓服國內眾多同族的不滿,讓他們再無理由發動戰爭。”


    “其次,我們更可以聯絡三河國內同為足利一族、名門吉良家的家督義現,來同義銀會麵。”


    “這樣一來,就能巧妙促使今川義元相信尾張已由義銀重新掌管,從而化解我國被今川家趁勢舉兵進攻的危險。”


    雖是信長的發問,濃姬卻麵向家臣們逐一進行剖析,她實際上是在代替信長在為他們解惑。


    在她細致解析的整個過程裏,信長都沒有隨便插上哪怕是半個字的話。


    他一直認真聆聽著,偶爾還會不經意地點頭表示認同,這讓家臣們對濃姬的解析更加信服。


    “說得真好!”直到濃姬說完後,信長才哈哈笑出聲來。


    他帶著相當滿意的表情又痛飲了一盞清酒,才再悠然開口繼續說下去。


    “不愧是阿濃,目光確實犀利精準。”他壞笑著讚許道,“你都已經說得這麽全麵了,看來我也無需再和大家多費唇舌。”


    信長這番表態可謂一捶定音,坐實了濃姬剖析的精確性,也解開了橫亙在家臣們心底的疑惑。


    “各位,誠如你們所知,目前我們暫時也就先這樣處理吧。”


    他懶洋洋地說,用筷子夾起一片醬蘿卜送入口中,再悠哉遊哉地咀嚼起來。


    “我明天就會立即搬到南曲輪去,將這座府邸讓渡給義銀作為他的官邸。”


    “他才剛從我手裏接過大權,為了平衡及安撫人心,估計不會進行大幅度的人員撤換。”


    “大家就先幫他打理這才剛建立起來的新政吧,都聽明白了麽?”


    “遵命!”七名家臣異口同聲地應道。


    他們在這一刹那,全向信長行了伏地拜倒的大禮。


    在解開家臣們心頭的疑雲後,信長的權威非但沒有絲毫減弱,反而還贏取了家臣們對他能進能退的加倍欽佩。


    第二天下午,信長就雷厲風行地搬進南曲輪,將城主府邸正式讓渡給了誌氣高漲的義銀。


    這場權利遊戲看似已拉下帷幕,但實際上卻在向更錯綜複雜的形勢悄然發展著。


    然後,身陷宿命旋渦的信長與信行這兩兄弟,注定要迎來無法阻止亦難以停息的終極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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