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玉人如囚鳥


    墨鴉走過昏暗的長廊,兩邊關押的囚犯或哀嚎不斷或苟延殘喘,再穿過窄窄的木橋,雙腳再次踏上陸地時,兩邊的囚犯顯然比身後的囚犯更死氣沉沉,幾個稍有精神的囚犯,無不是戾氣滿身,沉浸在噩夢裏無法脫身,表情甚是嚇人。突然間,墨鴉很好奇,姬無夜讓他去接的那個人,是怎麽樣的。


    墨鴉花了一個時辰,一直走到了這個巨大地牢的盡頭。實際上,這個所謂的“盡頭”,處在地牢的中心。如果地牢被揭了蓋,從高處看時,會發現這個地牢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囚陣,牢裏所有囚犯都是用來壓製地牢中心的那個囚室,囚室裏的人想逃,他的力量就得超過地牢所有囚犯之力的總和,這怎麽可能呢?


    盡頭的囚室被隱藏在一麵機關牆後,四麵鑲嵌了厚重的鐵板,鐵板之間的縫隙連風都進不去,囚室隻有一個方法能打開,那就是撬開鐵板,對墨鴉來說,這似乎不算難事,但一旦有一塊鐵板鬆動,估計所有鐵板都會倒下,這麽沉重的鐵板,倒下的速度一定很快,加上鐵板又長又寬,如何能在那瞬間脫身呢?墨鴉很有自信。


    當鐵板如墨鴉所料般盡數倒下,揚起大片塵埃石屑,已經退後很遠的墨鴉緩步上前,便看見囚室地上隱隱可見的輪廓,塵埃散後,才將那人顯出來。


    一個少女,在昏暗中蜷縮著,墨發蜿蜒,白衣覆身,細頸手腕腳踝,無不被桎梏囚住,可憐得像一隻關在籠裏、奄奄一息的白鳥,一動不動,灰塵薄薄地蓋了一身,仿佛被主人遺忘的玩具。她身上沒有一點少年人該有的青春氣息,泡沫般易碎。


    墨鴉上前去探鼻息摸脈搏,少女的氣息幾不可聞,髒兮兮的白裙子上有黑色血跡,不過幸好傷口已經沒有了。


    俯身幫少女解開鎖,墨鴉抱起少女往外走。少女像羽毛一樣輕,淩亂的烏發下清雅絕倫的臉龐蒼白至極,雙目緊閉,額角有擦傷的痕跡,仿佛能透過少女看見一隻手拎起她丟在囚室,是了,傷就是這麽來的……墨鴉的思想不受控製地延伸了下去:這個地牢的囚陣力量極強,一向用於壓製兇邪,可她不像兇邪,倒是像……祥瑞!


    被壓製的祥瑞!


    祥瑞,又稱吉兆,吉祥的征兆,被壓製在地下,定是對姬無夜不利的的征兆,可是姬無夜又要放她出來……不是他關住的!那麽,又是誰把她關在囚陣裏的呢?


    “墨鴉……”


    一聲唿喚讓墨鴉迴過神,細看,是白鳳和鸚歌,站在一間囚室前,神情複雜地看著抱著少女的墨鴉。墨鴉的目光忍不住落到鸚歌身上,很久沒見過她了,重逢時竟在地牢裏,還讓她看見自己抱著個少女。也罷,她該死心了,他也是。


    墨鴉向兩人點點頭作為迴應,繼續向地牢方向出口走去,鸚歌沒跟上來,白鳳倒過來了。


    “墨鴉,她是誰?”這一句倒像是問給鸚歌聽的。


    “將軍吩咐帶出來的人。”墨鴉用的聲量有點大。他知道白鳳會告訴給她聽,但他想當麵解釋。


    “我還以為……”白鳳不說話了。


    “你們來地牢做什麽?”墨鴉不動聲色地離開了這個話題。


    “百越的那個丞相終於說出了噬眠蠱的所在,隻要找到噬眠蠱,就能徹底壓製那個災星。”白鳳誠實地說,“將軍派鸚歌和另外幾個人去帶丞相找噬眠蠱,鸚歌帶我來‘長見識’。”參觀用千種毒藥壓製的災星,的確能“長見識”。


    “噬眠蠱?”墨鴉挑眉。


    “噬眠蠱能夠吞噬睡眠,連夢都做不成。”白鳳不以為然。


    “失眠的人,當然沒有做夢的資格,疲憊會把人拖迴最可怕的迴憶裏。”墨鴉淡淡道,抬眸,不知不覺,出口近在眼前,“那個災星又壓製不住了嗎?”


    “不知道為什麽,一個時辰前還是安靜的,突然失控,那個丞相嚇得趕緊說了。”白鳳說道。


    一個時辰前,正好是墨鴉打開囚室時。


    墨鴉心中一動,此時剛好跨出地牢,那一刻,暖融融的陽光溫柔地親吻少女近乎透明的皮膚,烏黑的秀發也變得柔順起來,不複淩亂。這樣舒展的美麗,如同露珠臥在荷葉上的愜意時光,被清晨的溫度漸漸侵蝕,隨時要消失的樣子令墨鴉不由得抱緊了點。接著,鐵板倒下時發出的巨響都沒有驚擾到其沉睡的少女,緩緩睜開了一雙幹淨的瞳子。


    墨鴉覺得自己眼花了,氣息這麽弱,怎麽會還有意識?可少女的確睜開了眼睛。


    他低首,想要看清楚。


    少女長長翹翹的睫羽下,是一雙水墨一樣溫軟的瞳子,寧靜無塵,看似波瀾不擾,生氣無,細觀,卻有星光在那暗夜一般的眸底閃爍,燦爛輝煌。她的眼神迷茫又膽怯,像初生嬰兒,困惑地打量著世界,然後怔怔地望著上方。墨鴉下意識也抬頭去看,頭頂隻有青天流雲,更高遠的地方,是明媚耀目的太陽,染出一片澔澔涆涆,流離爛漫,風唿啦啦吹動雲彩,幾葉嫩柳也乘風飛旋。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怎麽了?”白鳳本來還在端詳睜開眼睛的少女,卻看見墨鴉突然變了臉色。


    “聽。”墨鴉隻說了一個字。


    現在是清晨,涼風清爽,拂過庭柳院槐,沙沙的樹葉晃動聲中夾著幾聲雛鳥夢囈,安寧至極。


    再聽。


    安寧中有極隱秘的風聲,那陣風像一位隱者,貼著地麵,唿嘯著穿梭於地底,重迴地麵時捎來哀嚎喘息。


    再聽。


    那喘息聲粗重如一台超負荷的機器在工作,像破舊風箱帶出的噪音。雜亂的腳步聲,焦急的交談聲,鎖鏈抖動的響聲……突然,一切都安靜了,死一樣的寂靜。


    出事了!


    白鳳猛地迴過神,遲鈍的大腦跳出對那些聲音的解釋:災星逃出來了。


    鸚歌……她還在裏麵啊!


    眼前的墨鴉已經不見了,身影閃入地牢,為了速度更快,敬業的墨鴉頭一次將任務丟下,扔給了白鳳,隻留下一句“別跟來,看好她”。


    白鳳抱著少女,心急如焚,又不敢棄下墨鴉的任務去地牢。再說,自己昨天被突然清醒的災星傷了臂,不敢再去給墨鴉拖後腿。唉,這個災星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失控呢?


    少女已經完清醒了過來,示意白鳳把她放下。“謝謝你幫我。”少女被白鳳扶到柳樹下倚著,身姿纖弱勝柳。她扭過頭來輕聲道謝,嗓音像荷上露珠落在湖麵一樣幹淨輕柔。


    “不用謝。”白鳳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著地牢的門口,盼著一道墨影帶著一道藍影出現。


    “你看起來很擔心那個人,為什麽不去看看呢?”少女懶懶垂眸,暮春的花香令人沉迷。


    “我受傷了。”白鳳遲疑了一下,這麽幹淨的女孩,應該不是壞人。


    “有嗎?”少女握住白鳳的手臂,右臂,那裏是傷處,“現在呢?”


    傷口在愈合,很快,被災星傷到後的隱隱痛感消失了,少女的瑞氣淨化了令傷口藥石無醫的煞氣。


    白鳳道了謝,猶豫一下,身影向地牢飛掠而去,腦中閃過一個疑問:她怎麽知道傷口在哪兒呢?


    白鳳剛走,原本虛弱的少女不再倚著柳樹,此時穿室風唿嘯,纖柔的身子在風中竟然很穩,身姿如筱柔韌,蒼白似冷玉的皎潔麵龐上緩緩綻出一個狡黠的笑,纖長的眉彎了起來,那些蟄伏在清雅純真下的風情便生動地流開:“一個傻小子。”


    少女優雅轉身,楚腰一曲,輕輕跳躍,眨眼間便到將軍府邊緣,躥上了將軍府的圍牆,正準備躍下,寒涼的氣息卻迎麵而下,少女清澈的瞳仁映著直擊麵門的冰錐,這一刻,時間仿佛慢下來了,少女扭身閃開,冰錐穿過殘影,釘在圍牆上,淺灰的寒冰隨即凍結了一大片,少女迴身與那人相對,墨冠銀發,白領絳袍,血衣侯白亦非。


    “凰,應該歸巢。”白亦非的皮膚白得能與少女媲美,但冰冷的氣質卻無人能比,浸得聲線也是涼入骨髓,此時又帶了點春日的溫暖,血眸眸底仿佛有暗潮在湧動,快要破冰而出了。


    “你管牢房叫巢?”少女冷峭地笑了。


    “祥瑞在巢裏最安。”白亦非走近了。


    身影閃爍,白亦非接近了少女,幾乎是同一時間,少女一躍,敏捷如玄鳥,落在結冰的圍牆上,足下的冰在飛速消融,化成朦朧水汽。白亦非抬手,寒冰荊棘破土而去,觸牆便爬,眨眼間已到少女足邊,寒氣冰凍了水汽,少女被凍住了,下一秒,冰霜融化,銀紫色的火焰吞噬了所有水汽,一絲水汽也無。少女被火焰包裹其中,卻毫發無損。突然,一股拉力扯住少女往下,她低首一看,一根寒冰荊棘一邊融化一邊增長,在銀紫色的火焰裏拚命拉她,少女一怔,失足滑下牆,白亦非早已伸臂,穩穩接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語:“女孩子站太高不好。”聲音溫柔,隻是唿吸冰寒。


    少女頸子一疼,白亦非鬆開時,少女已經缺氧暈迷,頸項有鮮紅的掐痕。


    白亦非摩挲著少女臉頰白皙的肌膚,隻覺女孩如玉,人如囚鳥。


    白亦非抱起少女,立於高牆之上,不遠處,姬無夜已經鎮壓了災星,正在趕來。他唇角輕挑,不屑的眸光落在武夫上,一介武夫,不配擁有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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