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北貨之策,兩頭通吃


    羊玨皺了皺眉,竟是絲毫不怯地抬頭望了他一眼:


    “羊陸兩氏有故交,作為晚輩登門拜訪有何不妥?尊駕身為吳郡朱氏家主,這麽說話豈不是太失禮了嗎?!”


    “你!”


    或許真的是被羊玨在朝會上的模樣欺騙了,再加上此時的南士地位空前高漲,以及南渡羊氏的沒落,朱騰望見此刻羊玨客客氣氣地上門拜訪心中不由得一陣痛快!


    當年你羊祜坐鎮荊州定下滅吳大計又如何?此刻你的後人還不是客客氣氣地拜在我的席下!


    因此羊玨如此迴話後,朱騰先是一怔,不管心裏如何想臉上先有些掛不住了:


    “北地之族,也敢在江左這麽囂張嗎?!”


    “我羊氏扶晉立嗣,屢代公侯,難道到了江左還要唯唯諾諾?江左不是晉土嗎?”


    羊玨不屑地撇了他一眼:


    “吳郡朱氏本不算新出門戶,到了如今怎麽還是如此沒長進,難道非要我羊氏再教伱一迴?”


    “傖子無禮!”


    朱騰終於大怒起身:“難道竄至我南族江左乞活的不是你羊氏...”


    “朱太守!”


    座上顧眾低喝了一聲:“莫要胡說八道!”


    “是我羊氏又如何?”


    羊玨卻是勾了勾嘴角,


    “既然是你南族江左...朱太守不如將我趕出去?台城天子亦是出自北地河內,聽朱太守這意思,天子也不該來了?”


    “你休要...”


    “朱太守!”


    羊玨竟是半點不願退讓,直直盯著一臉憤然的朱騰,冷笑說道:


    “你剛剛說我羊氏來江左乃是乞活,那好。我羊氏占據三州、安撫流民,麾下何止百萬!正愁今年糧盡無法度過,不如我率他們南下...往你吳郡乞活如何?”


    “你!...”


    朱騰身為江左四大家族的家主,哪裏受過這種氣,正欲暴怒出聲,卻看到眼前少年一改今日朝堂上的儒雅沉默,竟然瞬間鋒芒畢露!


    那一雙眸子更是目含殺氣,冷冷望著自己!


    也就是這麽一瞬間,朱騰立刻冷靜了下來。


    能在今日參加台城朝會的都不是簡單人物,朱騰也不是傻子,雖然羊玨的年紀和參加朝會時的性格使他產生了輕視之心,但如今看他判若兩人,心裏瞬間便想到了一件事。


    褚裒死了,而褚謝兩家是聯姻。


    京口無人坐鎮,殷浩更不是那塊料,無論是台城內代表皇帝的褚太後,還是剛剛達成羊謝之盟的謝家,都在等羊氏迴身江左坐鎮京口。


    而京口的背後,就是吳郡。


    想通了這一點的吳郡太守朱騰心中竟沒來由地湧出一陣憋屈之感,可偏偏已經發作,坐迴去又不甘心,隻能僵持在那裏。


    顧眾暗看了一眼謝安,發現後者隻是低頭喝茶,仿佛看不見場中半點動靜,心中也隻好哀歎一聲,又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身邊的陸納。


    場中兩人似乎一點就著,竟把陸納都驚呆在了當場,此刻便急忙起身先是朝朱騰嗬斥了一聲“無禮,退迴去”後又走下座來,朝著羊玨認真拱手:


    “讓賢侄見笑了。”


    “無妨。”


    羊玨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朝著陸納笑道:


    “倒是讓吳太守說中了,我確實是有事相求陸尚書。”


    陸納心中同樣歎息一聲,借著扶羊玨上座的機會冷冷瞪了一眼朱騰,也隻好跟著開口說道:


    “不知賢侄所求何事?隻要我陸氏能幫的,陸某一定相助!”


    他倒聰明,知道羊玨可能要借著這次機會向江左四族發難,好求取錢糧器具,便直接將這爛攤子都攬在了自族身上。


    隻此一點,陸氏就已經比那吳郡朱氏強上太多了,也怪不得昔日陸氏本已落寞,但從建康決定起用南士之後,第一個進入台城中樞擔任侍中的依舊是他陸家人。


    而經過這一鬧,堂中諸人絲毫不敢再輕視羊玨,甚至見了他截然不同的一麵後心中皆是一驚,方知此子絕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


    朱騰也戚戚然地坐了迴去,心中一團怒火卻是越燒越旺,幹脆坐下來仔細聽兩人說話,卻是打定了主意無論羊玨說什麽,就算當麵不能反駁,迴去後也要發動南士力量將其攪亂!


    但羊玨開口卻是讓座中數人都為之一怔:


    “陸尚書放心,晚輩求取錢糧,是向建康求取,卻不是向江左求取。今日相見,乃是另有一事。”


    “何事?”


    陸納心中似乎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北地戰亂,非久居之地,可我父親偏執拗鄉土,不肯南歸,這倒是苦了我了。”


    羊玨仿佛又換了個人,竟朝著陸納訴起苦來:“說實話,晚輩本有意往江左山水中長住,也能落個安逸清閑。


    可今日會稽王對晚輩的態度陸尚書也看到了,三吳腹地的會稽怕是不太能歡迎我去,晚輩就想向陸尚書求取一地,將來也好往江左寄身,如何?”


    一番話,卻是讓眾人聽得目瞪口呆,就連謝安都一時怔住,忍不住朝羊玨看了一眼。


    若非他早知道羊玨心中誌在北地,此刻光看他模樣便隻會覺得羊氏其實還是想迴到江左的,隻不過是羊興執於鄉土而已。


    陸納也是一時呆住,望著羊玨不可置信地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說道:


    “賢侄這話不去台城裏說,也不去找他謝氏說,卻偏偏說於老夫...難道...”


    “沒錯。”


    羊玨亦是一臉誠懇地望著他:“聽說貴族華亭故地山水極佳,又有鳳舞鶴唳之景,晚輩就想朝陸氏鄉土借取一地寄身,世叔可千萬要答應我。”


    華亭便是如今的鬆江一帶,而此刻的江蘇南端如南通以東、加上崇明島和大半個上海都還泡在水裏,此時的華亭倒是一處連接海上乃至長江口,最終由鬆江進入太湖的一處腹心地帶。


    羊玨向他求取安身之處是假,看上了華亭這塊好地方才是真。


    朱騰皺了皺眉,雖然他是吳郡太守,但華亭偏安海邊,不在他管轄的核心區域內,何況若陸納真答應了羊玨,他也管不著,因此隻是暗暗盯著陸納的反應。


    顧眾坐在一邊,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仿佛局外人,倒是吳興太守張奉始終不發一言,隻饒有興趣地看著羊玨。


    “這...”


    陸納苦笑一聲:“貴族在北地有鄉土,在江左亦有鄉人,如今又有謝氏為姻盟...賢侄為何看上了我陸氏鄉土?吳地風俗與北地不同,賢侄怕是住不習慣,不妥,不妥!”


    “世叔先別忙著拒絕。”


    羊玨笑道:“我當然知道風俗不同、言語不同,但我求取華亭借住是有原因的。今日在朝上,我也曾說過北地物資匱乏,今日登府卻不是向世叔求糧來了,而是買貨。”


    “買貨?”


    陸納哈哈一笑:“若真是買貨,賢侄大可往三吳去買,何必要來我這裏買,我又能賣與你多少呢?”


    “這是自然。”


    羊玨眼中閃爍笑意說道:“但若是,買糧的不是我一家呢?又或者,他們不能在三吳光明正大地買糧呢?”


    陸納一怔,漸漸皺起眉頭:“世侄何意?‘他們’指的是誰?”


    “我便與世叔明說吧!”


    羊玨笑了一聲,卻不急著往下說,眼神卻是往堂中一掃。


    其餘幾家先是一怔,沒想到這羊玨竟然反客為主打算將他們都謝客,朱騰更是冷哼一聲,隻覺得羊玨是針對自己而來,立刻就要起身。


    “且慢!”


    陸納突然喊住了他,眼中神色閃動,朝著羊玨緩緩說道:


    “賢侄恕罪,實在是如今羊氏聲勢正隆,而我南方四族比起南渡僑門來更是不值一提,因此向來團結緊密、互不相瞞...為免誤會,賢侄不妨有話明說。”


    話音落下,隻始終沒出聲的顧和說了一句,卻是讓其孫顧敷帶著兩名孩童下去。


    張玄與妹妹張彤雲極為禮貌地朝著羊玨行禮,退下去時還忍不住拿眼睛偷偷打量他。


    “既然如此,那我就明說了。”


    羊玨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晚輩此來,隻是想與江左各位,共求一個‘利’字。”


    “利?”


    陸納又是一怔,感覺自己越來越跟不上羊玨的節奏,與座中諸人茫然對視一眼後,忍不住出聲追問:


    “何為‘利’?”


    “此利非朝堂之利,而單指貨殖之利。”


    羊玨目光中光芒閃動:“北地貧瘠,可貧瘠的不隻是我羊氏,過了黃河,異族欺虐更甚,糧食或可種地而出,但所需器物卻無處可得...羊玨這次來,便是與陸尚書做生意來了。”


    陸納等人麵麵相覷,下意識開口:


    “羊氏此舉,莫非資敵?!”


    “平原明氏,範陽盧氏,清河崔氏,皆是世之名望!你我同為士族,且他冀州士族固守鄉土未曾南下,又不曾占你江左半分土地...何來資敵一說?”


    謝安端著茶水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眼神中浮現一絲敬佩看向座上侃侃而談的羊玨。


    “三吳富庶,卻受困於北來僑門爭地,雖河網密布但免不了被他人把持商道,物產雖豐隻到京口、建康便已是力竭,再想往江州、荊州卻要依托北來僑門才能將貨物轉運而出,所得之利自然十之一二...當然,以各族之物力,這十之一二便已所獲頗多,但...”


    說著,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幾人或驚訝或奇異或呆滯的目光,接著說道:


    “冀州異族欺虐,器無所出,物價高企;若將各族的商船掉個頭,改西進為經太湖入鬆江後一路北上...豈不是獲利更多?”


    “賢侄!”


    陸納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莫非賢侄今日來找我們幾人...竟是要商談如何販賣貨殖?”


    “我知清貴者恥於言利,但我羊氏在北地受困賊胡之間,又有無數流民百姓要安撫,即便麾下有百萬之士但糧秣難以為繼也是無可奈何,這才想出了這個法子,還請各位莫要笑話晚輩才是。”


    羊玨笑著朝座中已然開始心思各異的幾人拱了拱手,就連剛與他生出幾分怨氣的吳郡太守朱騰都有些若有所思起來。


    “羊公子!”


    卻是張奉突然問了一句:


    “照你這麽說,我等隻要將商船掉頭北上即可獲利。但你也說了,北地戰亂未休,你又怎麽能保證我們的貨物到了北地就能賣得出去呢?”


    話音落下,陸納卻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嚴肅之意。


    張奉急忙垂下目光,耳朵卻是仔細聽著。


    羊玨笑道:“你們的貨物隻要到了鬱洲,便不愁賣不出去,因為買家已經在鬱洲上等著了!”


    說著,竟毫不避諱地在堂上將鬱洲商盟之事都說了出來,隻把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時又笑著說道:


    “有了這海量需求,世叔便可大肆收進貨殖,再交給賢侄運至鬱洲,隨便加點價格賣給他們,豈不是獲利頗豐?既沒有北地僑門之阻,亦沒有商道曲折之耗,隻需過了長江一路北上,生意便可做得...”


    “你倒是坦誠!”


    朱騰冷哼一聲:“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還要通過你羊氏?莫非以為北地隻有一個鬱洲不成?”


    “當然不止我一個鬱洲。你們若是想多走幾步,過了青州,在黃河口上也有大量買家等著,這樣一來,我羊氏自然無法分得一杯羹。”


    羊玨輕笑道:“但青徐久經戰亂,已是滿目瘡痍,既然物無所出又無法從江左得到補充,那我羊氏就隻能退迴江左坐鎮京口了,到時候,這生意我們依舊做得。何況...”


    他目光閃動,看著那位吳郡太守笑了笑:


    “我羊氏既為方鎮,自當為晉廷鎮守門戶,這些北上的船隻到底是商船還是通敵...頗難分辨。”


    眾人聞言心中各有思量,不由得紛紛垂下目光,反而想到以羊氏的清貴郡望,其嫡係子弟竟然能親身入局做起這等商賈之事來,看來羊氏在北地的境遇的確不好過,竟然幹起了這南北買賣兩頭通吃的勾當。


    “哈哈哈!”


    反倒是陸納大笑出聲:


    “羊氏也是名門厚望,如今卻甘為商賈之事。看在為晉廷鎮守北方疆土,確實貧瘠無所依的份上,我陸某不笑話你,反倒敬佩你羊氏子能為北地屈身求財。但...”


    他目光漸漸嚴肅,望著羊玨沉聲說道:


    “我等江左四族同樣有清望自傲,往日尚不屑商賈之術,如今又豈能與他北地胡賊通商?!賢侄今日來此,怕是找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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