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做方鎮不如修仙


    羊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謝家也並非人人都是謝道韞口中的芝蘭玉樹。


    就拿眼前的謝萬來說,當著賓客麵撒尿尚且不知真假,因為過於輕視麾下兵將最終差點引起嘩變被殺倒是真的,而從魯郡開始羊玨就與麾下將士同甘共苦,又怎麽可能聽他傳授什麽玄學之功?


    “那就太可惜了。”


    謝萬看出了他眼中的拒絕之意,搖頭晃腦地說道:


    “今日受拒於同族,身上又無半點玄學功底,別說你要去求別人辦什麽事了,以後就算想要與他人同席而坐恐怕都要遭受非議...”


    話未說完,卻是有一名謝氏僮仆急匆匆跑來,望著羊玨恭敬說道:“羊公子,外邊來了你的族人,說是要請你過府一敘!”


    羊玨一愣,瞬間便反應過來剛剛羊權壓根就沒看自己的拜帖便將自己打發走了,如今看完之後自然心生悔意,甚至讓人來謝家府上來請自己。


    雖然白跑過一趟,但仔細想想也不算虧,畢竟烏衣巷內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線盯著,剛剛羊玨上門拜訪被拒是一迴事,如今剛被會稽王引為心腹的羊權又突然派人登門謝氏便又是另一迴事了。


    於是他朝同樣陷入一臉驚訝之色的謝萬開玩笑道:


    “世叔不如同去?聽說我那同族叔父耽於修道已至化臻,說不定世叔還能向他請教一二...”


    謝萬哪聽不出羊玨話中的調侃之意,不由得臉色尷尬一紅,再望向他時目光中除了幾分驚訝之外甚至還帶著一絲幽怨:


    “罷了。新出門戶,又如何入得了這等玄學高人的法眼!”


    羊玨倒是沒想到這謝萬還真想上門拜訪,不過仔細一想如今江左玄學盛行,南遷羊氏沒落歸沒落,就清談一道上仍可算作大師,謝萬自然想趁機討教一二,也正好借羊權的玄學造詣抬一抬自己的身價。


    但遺憾的是,謝萬已經在陳留阮氏那裏受過一次傷害了,哪敢再去見羊氏這等世族,因此心中雖然也覺得萬分遺憾,但依舊朝羊玨拱了拱手:


    “就請賢侄代為請教,歸來後我們再相互探詢一二。”


    羊玨嘴角抽了抽。


    第二次來到羊氏府上,陣仗比起第一次來時連人都沒見到自然要盛大許多,不僅有羊權之子羊不疑親自出門相迎,甚至將他一路引到了後院書房,並在那裏由羊權親自接待。


    望向羊玨時,這位依舊身穿寬袖道袍的長者笑意盎然,早沒了聽說羊玨投往謝家府上時的厭惡之色,隻是撫髯感歎了一句:


    “我羊氏果然多美玉!”


    羊玨急忙起身行禮,卻被大踏步走來的羊權親切扶住了胳膊,笑著說道:


    “賢侄道韻天成,何必以俗禮相見!”


    羊玨隻覺得頭皮發麻。


    第一次登門被羊府拒絕時,他還以為這首詩對羊權不起什麽效果,但現在一看,自己似乎小覷了這首詩給羊權帶來的震撼,竟然能讓他說出“何必以俗禮相見”這幾個字來!


    情知有些玩大了的羊玨急忙解釋道:


    “叔父誤會了,晚輩對玄學一道半點不通,這首詩也不是晚輩所寫...”


    話音落下,便看見羊權眼神中立刻浮現出了一種難以掩飾的失望,剛剛還扶著羊玨胳膊的手也漸漸放下,轉身迴到自己座位上再度坐下時,臉上便已經恢複了那種沒有半分表情的神色:


    “此詩從何而來?”


    羊玨心中腹誹不已,麵上依舊保持恭敬之色:“夢中所聞。”


    “夢中所聞?”


    這個迴答倒是出乎羊權意料之外:


    “伱身在北地,好端端地怎麽能夢見這種道法自然的詩句來?”


    “晚輩也覺得疑惑,但確實在夢中遇見了一位身穿道袍的白發老者,說讓晚輩往鬱洲去。我問為何去鬱洲,那老者便說那裏有‘道’,晚輩又問‘道’是什麽,那老者便哈哈大笑,緊接著就說出了這四句詩。”


    羊玨早在謝家府上時便已經有了主意,此刻見到羊權自然全盤托出,卻是讓眼前的羊權皺起了眉頭,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你我同出羊氏,萬不可以言語相欺。”


    羊玨臉上湧現一絲苦笑:


    “叔父,您覺得以晚輩的才能,能寫出這等道蘊天成的詩句來?何況北地不通玄功,家中治經也依舊是儒學之術,晚輩又何以能找來這首詩來誆騙叔父?


    我若真有這個本事,那還留在北地做什麽,直接將家族整個搬到江左來,又何必在淮北三州整日提心吊膽地防著奴賊?”


    羊權聞言微微點頭。


    以這首詩透出的玄學水平來看,若真是北地羊氏所寫,確實不如舉家搬至江左,畢竟光是精通玄學這一點就不可能在建康受到冷遇。


    再加上那羊興也確是個將才,江左世家又向來重清談而輕武力,若真來了江左北地羊氏便遲早是台城椅柱。


    羊玨確實沒理由拿這種東西來騙自己。


    “前幾日還聽朝中議論,說你等占據的鬱洲乃是一處位置極為重要的樞紐之地,我還道是你父親好眼光,不想今日方知是仙人指引...怪不得...”


    羊權沉吟了一聲:“夢中仙人還跟你說什麽了?”


    羊玨搖了搖頭,決心將這神棍形象直接裝到底:


    “並未再說什麽,晚輩便夢醒了,隨後便帶人登上鬱洲。不曾想在一片鬆林裏當真遇見了一名須發皆白、有幾分仙風道骨的老人。”


    羊權微微一驚,沉聲問道:“可是那夢中仙人?”


    “夢中仙人麵目模糊,晚輩同樣看不清,見著那老人後也隻能問他是否在給晚輩托夢...”


    “他怎麽說?”


    羊權立刻追問。


    羊玨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朝著晚輩笑了笑,隨後又念出了一句詩...”


    他想了一下,又接著說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羊權猛然睜大了雙眼,騰的一聲站起身來,朝著羊玨顫聲問道:


    “天上白玉京?天上果有仙人乎?!”


    羊玨隻是搖頭:


    “晚輩也不知曉,因此來的時候聽說叔父已悟得大道幾分火候,故將夢中之言寫在紙上呈給叔父一觀...”


    “那仙人何在?”


    “遁入鬆林,不知去向。”


    羊權呆呆坐迴原位,口中喃喃不知在說些什麽,陪坐在一旁的羊不疑同樣滿心震驚。


    他本以為羊玨這次來是要跟江左羊氏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利用自己老爹的影響力為他在朝中謀得什麽好處,沒想到他上來就抖出個這麽勁爆的消息!


    也由不得他不信,當時羊興光複三州,台城亦大受震動,自然派人將北地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都調查了個清清楚楚,本意是想看看北地羊氏的想法如何,江左也好知曉以什麽態度對待羊興。


    結果卻問出了一件令眾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羊氏子曾在魯郡城外,召喚天雷將進犯的賊將當眾劈死!


    當時眾人麵麵相覷,但畢竟不是親眼所見,隻當羊氏為了威懾羯趙而搞出的什麽手段。


    可如今羊玨親自登門,帶來的所謂“夢中仙人”的消息先不論真假,光這兩句詩便不是尋常人能夠寫得出來的!


    普通人或不可知,但修道多年的羊權豈能感受不到那一句“雲在青霄水在瓶”所帶來的震撼,也因此他才會在一開始對羊玨無比親熱,因為能說出這種大道至簡的話就已經說明了作詩之人的玄學功底。


    誰知短暫的失望過後,羊玨帶給自己的卻是一個更大的驚喜!


    這世上果有仙人乎?


    這時候的葛洪還在廣東羅浮山修行煉丹、著書講學,雖然名聲大噪但也尚未在世人心中成為神仙之流。


    因此羊玨帶來的消息,無疑是瞬間照亮了羊權的修行之路!


    這世上果有仙人!


    其實隻要深究一下,除了這兩首詩的來曆依舊成謎之外,羊玨其餘所說根本站不住腳,甚至他都沒來得及跟自己身邊人打招唿,羊權隻要搶先派人一問便知到底有沒有過這迴事。


    但羊權不在乎。


    事情的關鍵不在於有沒有,而在於他信不信。


    他修道多年,今日終於從羊玨嘴裏得到了一絲希望,又怎麽會在乎真假。


    隻要修道的確能修成仙人,那便夠了!


    何況北地始終戰亂不斷,也確實沒有潛心修道的條件,北地羊氏便不可能比江左還要精通玄學,自然寫不出在羊權眼裏“大道至簡”的兩首詩。


    因此這詩隻能來自天人相授!


    想到這裏,羊權滿臉驚喜地站起身來,揮舞著寬大袖袍在書房裏激動走來走去,口中更是念念有詞,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狂喜!


    羊不疑倒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羊玨,卻發現他望著羊權時,眼中的震驚神色做不得假,最終也隻好將心中那點疑惑漸漸打消。


    北地羊氏既然沒有玄學功底在身,自然接觸不到江左的玄學大師,更不可能特意給羊玨寫出這麽兩首詩來誆自己的父親。


    再說了,江左能有這兩首詩水平的玄學大師寥寥無幾,甚至不用羊權,他自己都能猜出有哪幾位,剛來建康的羊玨根本不可能認識。


    難道這詩當真是仙人傳給他的不成?


    又想起羊玨在魯郡城外的天雷之說,羊不疑看向羊玨的眼神已經開始發生了微微變化。


    有天雷相助,又有仙人指引。


    北地羊氏這是要成大勢啊...


    但他哪裏知道,羊玨眼中的震驚神色確實做不得假,但也不是受羊權感染。


    他隻是沒想到,眼前的這位叔父竟然真修出了幾分走火入魔的架勢,自己本想用來套近乎的兩首詩和一個故事在他身上竟然產生了這麽大的反應。


    看這樣子,羊權傳說中的成仙或許要提前了...


    想到這裏,羊玨甚至有點後悔。


    早知道這麽管用,自己就不來找江左羊氏了,直接去找會稽王司馬昱。


    以其臨死之際竟然要效仿劉備白帝城托孤典故、將皇位讓於桓溫的曆史看,找他要個治所應該不難。


    羊權在房中激動來迴踱步數重,終於停了下來並仰頭長歎了一聲,望向羊玨的目光中滿是惋惜:


    “你身在北地卻能得如此機緣,豈能就此在濁世中渾噩一生?不如告訴你父親,幹脆舉族搬來江左,你也好留在我身邊潛心修道。”


    羊玨聞言心中一動,但臉上卻滿是苦笑:“我父膝下唯我一人,我又怎能拋下他獨自修道?


    實不相瞞,這次來江左與謝家交好前沒能提前問過叔父,我本不想來惹叔父生厭,但唯有這兩首詩讓晚輩耿耿於懷,又聽說叔父臻於此道,隻好貿然上門求教。


    如今有了叔父認可,我便知道那鬱洲確實是仙人指引之地,迴去便要傳信家中在島上提前做些布置了,否則再耽誤幾分,這地方怕就不是我羊氏之地了...”


    羊權聞言一驚,臉色漸漸凝重:“這是何意?”


    “河北戰亂未息,江左流民又返迴青徐,冀州士民南下避禍便無處可去。鬱洲孤懸海外,非但安全更是樞紐要地,最近早被無數北地流民湧上島了。”


    羊玨歎息一聲:“可我羊氏如今重心在徐州、在彭城,又哪來許多人手經營鬱洲?晚輩來的時候,冀州趙郡李氏已經帶著數個冀州大族到了島上,說不得等晚輩迴去,此島便已不在我掌控中了...”


    “豈有此理!”


    羊權大怒:“趙郡李氏雖有清望在身,卻從不往江左麵君奉正,甚至還仕於胡人之廷!就憑他們,也敢來搶我羊氏的仙引之地嗎?!”


    說著,他臉色漸漸陰鬱,望著羊玨沉聲說道:


    “賢侄迴去後速速給族弟寫信,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占住鬱洲!否則若真有仙人出沒,豈不是將大好機緣拱手讓與他人,他日我又如何往北地尋仙問道?!”


    羊玨皺眉,一臉為難:


    “冀州士族南下投奔,羊氏又豈能將其拒於島外?屆時我父親避賢之名傳出,又有誰願意為我羊氏所用?”


    “無妨!”


    羊權沉思片刻,瞬間有了主意:


    “我羊氏出自兗州泰山,可兗州如今不僅直麵北方羯賊,更是流民遍地、鄉土不穩。既如此,我明日便請台城在鬱洲僑置泰山郡,以安置我泰山鄉民。


    屆時你父親的钜平縣公之位也能隨之轉到鬱洲,此島便可繼續為我羊氏所有,他人休想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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