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六月,天朗氣清。


    少年酷暑難耐,登上塢堡寬大的中央望樓頂感受著幾縷涼風,卻也難解暑意。


    寬大衣袍獵獵作響,舉目所望偌大塢壁之內阡陌縱橫、屋舍儼然,勞作百姓絡繹不絕,仿若一片盛世家園。


    可眼光投出塢壁之外,觸目所及倒也滿是蔥蘢綠意,遼闊大地上卻不見半個人影。


    正是夏忙之時,鄉野間卻是田園荒蕪、雜草叢生,原本井然有序的阡陌道路仿佛被蔓延出的蒼莽森林所吞噬,掩滿了各種荊棘灌叢,無數虎狼出沒其中,仿佛無人踏足的野生之地。


    少年舉目遠望,抿著嘴唇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他本是後世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除了長得帥了點、平時貪玩喜歡出去探險野營之外一無是處。


    但他如今又名羊玨,泰山郡士族羊氏子弟,晉散騎都尉羊篇曾孫,後因钜平侯羊祜無後,他這一支便被晉武帝司馬炎指定過繼給羊祜,他便從羊祜之兄、晉都督淮北督軍羊發一脈的次房成為了羊祜一脈的嫡長子,將來還可襲钜平縣侯。


    隻是後來北地淪陷,神州陸沉,泰山羊氏亦隨東晉衣冠南渡,是以泰山郡如今隻剩下他這一脈與昔日羊祜妻族夏侯氏結塢堡以自保了。


    沒錯,現在是公元349年,東晉永和五年,而自己所處的位置正是羯族人石勒所建立的後趙區域,統治之人正是曆史上臭名昭著的殺人魔王石虎!


    這是一個吃人的年代。


    白骨遍野,餓殍滿地。


    僅後趙一國,偽帝石勒“屠城掠地千裏,燒殺淫掠,中原士族十不存一”,其侄石虎登基後更是殘暴,並聽信妖僧之言,為了壓榨晉運而瘋狂奴役數十萬漢人大興宮苑,累死者無算;


    於全國強征兵卒五十萬,船夫十七萬,但其中溺水而亡或死於虎狼之口者,三分之一;


    又要求治下百姓每五人出車一輛、牛兩頭,米十五斛,絹十匹,調不辦者斬!


    百姓賣兒鬻女也難以完成,絕望之下紛紛上吊自盡,“遠近相望”。


    從長安到洛陽再到鄴城,從西涼到關中再到遼東,千裏煙火斷絕,華夏衣冠焚盡!


    可偏偏司馬皇室南渡江左之後,繼續心安理得地高坐皇位,坐視北地無數身處水深火熱中的漢人喪命於賊胡的鐵騎之下,大好河山拱手讓與奴賊!


    每念於此,羊玨都心痛不已,遙望華夏大地卻淪陷異族之手、民不聊生,士族門閥卻在江左圈地占田沉迷享樂搞得熱火朝天,不由得長歎了一聲:


    “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大兄果然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身後傳來一聲稚嫩少女聲音,羊玨便知道是自己的小迷妹羊素菱到了。


    轉過頭去,果然看到一名總角女童站在身後,興高采烈地拍著巴掌,卻又疑惑問道:


    “隻是大兄,六朝是哪六朝?從夏商到魏晉,這都七朝了吧?”


    羊玨不知如何解釋,隻好一甩長袖,模樣高冷:“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問!”


    “嘁。”


    一聲冷哼,羊玨這才發現妹妹羊素菱的身後還站了一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正側著身子假裝眺望堡外,眼神卻微微瞥向自己,神色間多有不屑:


    “記錯了就是記錯了,在自己妹妹麵前扯什麽威風?”


    夏侯白筠,羊祜妻族夏侯氏之女。


    當年還是魏室時,司馬懿奪得輔政大權,逼得夏侯霸出逃蜀漢,司馬炎上位後更是對夏侯氏幾番清算,朝中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唯有時任鎮南大將軍的羊祜對夏侯氏態度不減,甚至多有照顧,於是幸存的夏侯族人便遷至泰山郡與羊氏同處,等後者衣冠南渡後更與繼羊祜一脈的羊玨族人關係匪淺,是以雖然兩人門閥有別、男女有妨,但在共結塢堡生活過許多時間的兩族之內也算不得什麽驚奇的事。


    於是羊玨哪肯吃虧,同樣斜眼看了她一眼冷哼道:


    “我自己的妹妹自有我親自教導,話中深意當然也由我這個做兄長的親自講解,哪有你湊熱鬧的份?”


    但話說出口,羊玨又覺得此言似乎有些不妥。


    夏侯氏雖是羊祜妻族,但因為得罪了司馬晉室,早已被從士族中除名,又因與魏武曹操同宗,被蔑為“閹宦遺醜”之後,是以始終被視為寒門庶族,家中子弟難以入仕。


    夏侯白筠的幾名兄長為了振興家門投軍入伍,在這亂世中早已沒了音訊。


    而夏侯白筠雖然外表看起來剛強堅忍,偶爾也會毒舌幾句,內心卻是個柔弱敏感的性子。


    果然,聽了羊玨的話後,夏侯白筠隻以為他嘲笑自己族人零落、寄人籬下,不由得精致臉龐上神色一怔,然後便微微紅了眼眶。


    羊玨又急忙說道:“當然,你也是我的妹妹,我對你們兩個都是一視同仁,不會厚此薄彼。”


    羊氏妻族,當然也是自己這一脈的親戚,夏侯白筠沒自己大,叫一聲妹妹也是理所應當。


    夏侯白筠這才微微低頭,臉色有所好轉。


    小丫頭羊素菱卻是拍著巴掌笑了起來:


    “太好了,前幾日族叔想讓大兄迎白筠姐姐為妾,還說兩家門閥有別,生怕大兄欺負姐姐呢,有大兄這句話,族叔定然放心!”


    羊玨一愣,連妻子都不知道在哪,怎麽反倒先讓自己納妾?


    雖然如今門閥政治大行其道,士庶有別良賤不婚,但夏侯氏畢竟是當年曹魏一朝的名門貴族,如今竟甘心讓自家女兒入羊氏為妾?


    羊素菱繼續說道:“族叔說了,夏侯氏本為先祖妻族,與羊氏有通家之好,如今更是今時不同往日,等白筠姐姐入了大兄家門,從此我兩族便在北地合二為一了!


    大兄,你以後娶妻還要娶個溫柔賢惠的好娘子,可不能欺負了白筠姐姐!”


    羊玨恍然。


    說到底,還是這畸形的世道讓夏侯氏看不到出頭的希望,寄托亂世獲取軍功的希望也隨著族中僅剩不多年輕人的杳無音訊而漸漸磨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將自身家族依托羊氏郡望,無論如何先讓家族保存下來再說。


    存地失人,人地兩失;存人失地,人地兩存。


    隻是這樣一來,便委屈了夏侯白筠,堂堂一個大族小姐竟要去與人做妾。


    夏侯白筠輕咬嘴唇沒有說話,轉過頭去眺望遠方,神色淒然。


    “阿郎...阿郎!”


    就在樓頂陷入了尷尬沉默時,有僮仆匆匆跑上樓來,見著羊玨後大喜過望,急聲道:


    “阿郎,南邊傳過消息,王師已經決定出兵收複中原了!郎主已經下令集結我族並夏侯氏部曲、蔭戶,並向郡中征調鄉人,即刻起兵響應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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