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個女人。”


    短暫的好笑過後,太平公主清楚此人想從自己這裏獲得什麽,淡淡的拒絕道。


    洛陽城裏暗流湧動。


    武承嗣的太子夢破滅,但事情的餘波卻沒有結束。


    張嘉福等請立武承嗣為皇太子的行為,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太平公主這裏遞了消息,上官婉兒悄悄推動了李昭德處理這件事。李昭德雖然完全不知道背後這兩位女人的手筆,但因為自身利益,他直接站在了武承嗣的對立麵,將這件事給拍了迴去,還在女皇麵前給武承嗣上了道眼藥。


    但不是每個堅決反對的大臣,都有他這份手腕。例如岑長倩和歐陽通。


    老實說,岑長倩在這件事上的態度,著實出乎太平公主的意外。


    因為在這個之前,她從來都沒有想到,此人會站在哥哥這邊。


    無他,岑長倩是個靠拍馬屁上位的人。


    岑長倩出身名門,叔父是太宗朝的宰相岑文本。


    跟岑張倩不同,岑文本在朝堂上名聲極好,既有膽識,又有才幹,十四歲時為父伸冤出名,二十六歲在荊州做官時,麵對來攻城的李唐,既能識時務的勸主君投降,又能在李孝恭放縱士兵劫掠慶祝時站出來阻止,保住了一城百姓,並直接導致南方數縣投誠,因此在李淵那裏掛了號,從荊州別駕起,開始了自己的仕途。


    除了有勇有謀,他還為人十分正直。魏王李泰受寵時,他能直言勸諫太宗不要太過於溺愛兒子。晉王李治成為太子後,他又能推辭去東宮掛職的任命,不沾儲君老師的光。做宰相數十載,權勢煊赫,卻不買田不置產,除了過於溺愛不成器的弟弟之外,幾乎沒有缺點。


    再加上文辭出眾,博通經史,因此被人評價為,“文傾江海,忠貫雪霜”也不例外了。


    岑長倩是岑文本的侄子,他因為父母雙亡,所以由岑文本養大。岑文本對他視若親子,但可惜岑相到底是溺愛孩子了些,岑長倩長大之後,他無論人品和才學,都隻能算中人之資,至於風骨,跟叔叔更是天差地別。


    同樣做宰相,叔叔靠才學風骨,製詔安民,卻還自謙的說是“因文墨至中書,不勝惶恐”。而侄子岑長倩是怎麽做到宰相呢?


    垂拱四年,任後軍大總管,征討越王李貞,得勝,被封鄧國公。


    天授元年,也就是去年,武母親改唐為周,他領略到母親的意思,不顧體麵的上疏言符瑞,並請改皇嗣為武姓,為周朝繼承人,成為母親稱帝的急先鋒。


    母親繼位後,論功行賞,他也被賜特進、加輔國大將軍。


    不客氣的說,岑長倩是踩在李唐王室頭上上位的。


    所以太平公主對他感覺很一般,甚至還有些鄙薄。


    雖然他提議讓哥哥改名武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保全了哥哥的皇嗣之位,但明顯也是為了緩和母親殺了太多李氏皇族的不良影響,替母親搭個台階下。


    畢竟,新皇殺人,是為了登基。但登基後,總得有些懷柔政策。


    這麽一個靠揣摩上意上位的人,如今風頭正盛,按照他滑頭的作風,武承嗣要做皇太子一事,即便不會特別支持,但也不會特別反對。


    但讓太平公主沒有想到的是,岑長倩這次骨頭竟然硬了。


    鳳閣舍人張嘉福串聯諸位大臣上表請奏時,許多人懾於武家的惡名,都不得不署名。唯有岑長倩與地官尚書格輔元以皇嗣在東宮,不宜更立為由,拒絕署名。


    而後,母親下詔書,說釋教開革命之階,宜升道教之上,令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並命令各州置大雲寺,供《大雲經》。


    大雲經是從西域傳來的一部經書。原本誰也沒在意,但母親的男寵薛懷義在當上白馬寺主持後,不滿足自己的身份,總想搞點動作來爭寵,於是翻到了這本書,根據裏麵一段“女主統治國家,最後成佛”的故事,便找人編寫了《大雲經疏》,說母親便是彌勒佛轉世的故事,為母親登基做輿論準備。


    如今母親抬舉佛教,又讓各地建大雲寺,明顯是想要將佛教抬舉到國教的地位,來代替道教,其用意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消除李家的影響。岑長倩若是聰明,裝聾作啞就行了,但是誰都沒想到,他會站出來反對。


    無它,寺廟太勞民傷財了。不僅建造時會耗費巨資,建好之後,僧尼更是會搶奪地方的田產,賦稅,人口,讓百姓更加困苦。


    從宰相的職責和儒生的身份來說,他的反對無可厚非,但他作為母親的心腹,這次卻是站到了母親的對立麵。


    再加上他之前表現出的對東宮的擁護,母親自然而然的發怒了,直接將其貶為了武威道行軍大總管,令其遠征吐蕃。


    武家人自然不會等岑長倩到達戰場,萬一他真的打吐蕃立功,迴來又做宰相了怎麽辦?


    於是很快,岑長倩還沒到前線就又被召迴來,直接下獄被誅殺了。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


    處理這件案子的人,是來俊臣。


    這是個小人。


    越是小人,就越迫切的想要做出一些事情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岑長倩在他眼中可是一塊上好的材料,怎麽能如此善罷甘休。


    岑長倩雖然死了,但他還有兒子!


    來俊臣將岑長倩的長子岑靈源調出來,嚴刑拷打,並拿他四個弟弟的性命要挾,最終岑靈源受不住,承認父親與地官尚書路輔元、納言歐陽通等人謀反。


    路輔員、歐陽通皆是宰相級別的高官,尤其是歐陽通,他不僅是宰相,還是當朝最有名的書法家,因此他的冤死在朝中引起了很大的動蕩。


    歐陽通和岑長倩差不多,都是名門之後,且父親早亡。岑長倩好點的是,有個厲害的叔叔把他撫養長大,而歐陽通則是因為寡母獨立支撐門戶,因此童年頗為苦寒。


    然而或許是因為成長中吃苦太多,所以此人又倔又直,在阻止武承嗣立太子一事上,直接是泣諫。


    在被來俊臣誣陷入獄後,也是不管來俊臣使用什麽刑訊逼供的招數,他哪怕隻有一口氣,都大喊“我無罪”。


    歐陽通的鐵骨錚錚,自然是激怒了來俊臣,最終他通過岑靈源的供詞,將歐陽通、路輔員等人皆以謀反罪誅殺。岑靈源等人,也一同被處死。


    這個結局,讓人害怕,更讓人唏噓。


    太平公主不明白岑長倩的反複,為何明明已經屈服,卻又在最後忽然記起自己是一個“宰相”?


    還是說他一退再退,怕最後再退下去,就要在青史上留下罵名了,這才奮力一擊?


    還是說他從來都沒有真心誠意的臣服?


    他和他所代表的臣子們,對一個女人稱帝,到底有著什麽樣的態度?


    太平感覺到了武則天的恐懼,她意識到母親對這些人的嚴懲,隻是為了保重自己的地位,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人。


    但這樣真的有用嗎?


    她迷惑著,同時也感到了寶座之上的母親,那雷霆萬鈞的手腕下的虛弱。


    **


    不管怎麽說,混亂的局勢,縱然危險,但對有些人來說是個乘勢而起的好機會。


    有人想要明哲保身,遠離風波,就有人想要渾水摸魚,扶搖直上。


    薛懷義這個榜樣可太具有誘惑力了。


    在一步登天麵前,男人的尊嚴值幾錢?


    如今這神都中充滿了來這樣找門路的人,隻不過找到自己的,這還是第一個。


    太平公主打量著他的臉,想著拜帖上的姓氏,委婉的拒絕道,“我隻是個女人。”


    “但您是武周的公主。”男人看著她微笑,雖然是討好,卻也因為姿容的出色,而讓人生不起厭惡。


    他看著她,目光繾綣多情,“武周唯一的公主。”


    太平公主無動於衷。


    她一直都是唯一的公主。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


    在鹹亨二年之前,她不知道掖庭宮中有兩位庶姐。鹹亨二年之後,她有了兩位庶姐,但再不長眼的人,也不會拿她們和她相提並論。


    不管誰做了皇帝,她都穩如泰山。


    想要在她這裏有門路


    不稀奇。


    但她為何要平白庇護別人?


    就憑他是個男人?


    “你找錯人了。”太平公主對男人沒有太多的興趣,所以話說的非常直接,“想要攀裙帶,千金公主那裏更有前途。”


    太平公主口中的千金公主可是位神人,她是高祖皇帝晚年生的女兒之一,雖然年紀比李治還要小點,但論起輩分,武則天還得喊她一聲姑母。


    但她卻能低下身段巴結武則天,不僅給武則天送去了男寵薛懷義,甚至還要拜武則天為義母。


    她出身低微,母親隻是一介宮人,卻能憑借見風使舵的本事,討好三任皇帝。


    所以如今雖然李唐的公主已經被殺的七七八八了,她卻順利的改了武姓,最近又在求著武則天給她改封號。


    太平公主自忖,若是易地而處,自己恐怕是做不到她這樣笑臉迎人的。


    “在下想要侍奉公主,並不僅僅是因為您的身份,還因為我是真正的心悅您。”男人聽到太平公主建議他去找千金公主,當下打了個寒顫,趕緊加重“心悅”兩個字,滿臉真誠。


    “嗬嗬。”太平公主凝視了他片刻,忽然笑了。


    她知道他為何來找她了。


    這人姓崔,出身名門,又是英俊瀟灑,找自己自薦,還算得上一樁風流韻事。找千金公主,那就是自降身價,與薛懷義那等俗物為伍了。


    這就是男人。


    即便是出來賣,也怕賣賤了。


    “我二嫁,且生過孩子,又不能給你名份。”太平笑了起來,臉上浮現出一抹惡作劇般的狡黠,“你不介意?”


    “能侍奉公主,是吾之幸。”男人微微一笑,低下頭去,一副恭敬至極的樣子。


    “哈哈哈,”太平公主愉快的笑了起來,然後輕蔑的說道,“但可惜我介意呢。”


    “你雖然有幾分顏色,但比之駙馬,卻還遜色幾分。”太平公主調侃的說道,看著男人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十分享受他屈辱的神情,“我從小就飲灌了瓊漿玉液,也不是什麽東西都吃的。”


    男人抬頭看著太平公主,憤怒過後,卻迅速平靜了下來,臉上甚至還帶了幾分笑意。


    “公主最大的優勢是身為女子,但最大的遺憾也是身為女子。”男人柔順的看著太平公主,說出的每個字卻都像是淬著毒,“都是女皇的孩子,為何有人能如同紫宸般為鬥數之主,被群星環繞,有人卻隻能做圍繞別人的星星呢?”


    “你在教唆我?”太平公主收斂了笑容,神情變得陰沉,卻沒有喊人把他打出去。


    “不敢。我隻是說了些實話而已。”男人看著太平公主,笑的十分得意,“公主總要長大,總要走出去,總要……需要一些耳目和爪牙。”


    “我甘為公主之耳目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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