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正常與否,李顯夫婦都沒有拒絕的勇氣。


    跪下,感恩,叩首。


    等送走朝廷的來人,韋氏攙扶著李顯坐下,才發現汗水已經浸濕了他的衣背。


    “何至於此。”韋氏扶著李顯,小聲的說了一句。


    是感歎,也是安慰。


    李顯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隻是過了很久,才示意她扶著自己的站起來,是室內更衣。


    他不介意展示自己的狼狽,或許越狼狽,越軟弱,才能活下去。


    有的時候,他也分不清自己的軟弱,到底是偽裝,還是真實?


    或許,本能已經替他做好了選擇。


    **


    洛陽的來人,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都籠罩在一種不可言明的壓抑氣氛中。


    就像是一個大病初愈的人,總需要一段時間來恢複生機。


    過了三四個月,氣氛總算好了些。


    孩子們還小,是最先恢複起來的。她的追逐,跑跳,笑鬧,是初春的麻雀們,嘰嘰喳喳,帶來了活潑的氣息。


    牡丹花已經謝了,但是荷花卻剛才開。


    孩子們圍繞在大缸旁邊,用手撈著荷葉下的逃竄的錦鯉,身後則是跟著一堆宮女太監們,預防她們有人不小心掉下去。


    韋氏坐在不遠處的帷帳中做著針線,乞巧節快到了,雖然不打算大宴,但作為一年中最重要的女兒節,她還是要帶女兒們祭祀的,因此正在趕製幾樣簡單的繡品。她身邊的竹席上,坐著年歲還小的李仙蕙和李裹兒。


    “妹妹,拿著。”李仙蕙將一個紅色的線團遞給李裹兒,讓她握住,然後自己有模有樣的學著大人的樣子劈線。


    她還太小了,動不得針。韋氏給了她一團線玩,她剛才扯得差點把自己捆住,還是李裹兒幫忙解開的。但現在一轉身,卻又擺出一副姐姐的樣子,教李裹兒劈線。


    小孩子真煩。


    已經試圖偷跑兩次,又被姐姐發現抓迴來的李裹兒由衷的感歎,李仙蕙再這麽纏她,她可就要討厭她了。


    今天天氣很好,她原本打算偷偷溜進書房聽書,卻一早被韋氏以“她很少和姐姐們一起玩”為由,把她拎過來溜進了孩子堆裏。


    在一早上,她被迫鬥花鬥草,看魚追狗,還被迫玩了一會兒蹴鞠和千秋戲,知道假裝睡著,才從姐姐們的魔掌中掙脫出來。


    天可憐見,她不是不愛玩,隻是今天是李顯上學的日子,她想要去蹭課。


    上次祖母派人來賜書,當然不僅僅隻是送了一本書,還送了教授這本書的博士來。


    那人是個弘文學士,年紀不大,胡子不少,不是很出名,起碼李裹兒就不認識他。


    弘文館原本是有些名聲的,但自從乾封年間,祖母設置北門學士以後,弘文館學士的重要性就逐漸被取代了。再後來就成了個冷衙門,隻有那些沒有門路,學識才華也一般的士子被扔到那裏去。


    李裹兒琢磨,多半是讓父親讀孝經這件事,象征意義大過於實際意義,派太出色的人物過來浪費,所以就弄了個不得誌的小人物過來,也算是廢物利用了吧。


    畢竟,又不是真要教父親什麽道理。


    因為是太後派的人,所以在房州這裏地位很超群,為了顯示重視,李顯還沒旬專門抽出兩天課來“聽講”。


    隻是這課程上的十分流於形式,老師一副並不想多講的樣子,進門就一言不發念書。李顯這個學生也每次也帶著香囊啊之類的東西,明目張膽的聞香料發呆。兩人非常敷衍。


    然而作為李顯掛件的李裹兒,卻聽得非常認真。


    雖然孝經是個沒卵用的書籍,但是沒關係啊,她李裹兒不學無術,什麽都不懂啊。空空的腦袋裏不管裝點什麽都是賺到。


    上輩子,她覺得自己貴為公主,一聲令下,連門閥公子都要跪舔她,什麽文人士子招攬不來,何必要自己苦哈哈的學?所以壓根兒就沒有怎麽聽過課,隻想著撈錢和養男寵。


    但是就因為經曆過,後來在她又目睹了多起宮廷傾軋之後,她才明白一個深刻的道理。


    知識,隻有學到自己腦子裏的才有用。


    為什麽同樣開府七公主,自己被李隆基一照麵就給秒殺了,但太平姑姑卻能跟李隆基打的有來有迴呢?


    自己和太平姑姑差在哪裏呢?


    是權勢嗎?


    不,是腦子!


    腦子決定眼光,眼光決定策略,而策略決定了最後的命運。


    同樣是養男人,自己有的隻有武家那夥廢物,而太平姑姑卻有竇懷貞、肖至忠、岑羲、崔提這些宰相,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知羽林軍李慈這些武將。


    如果當年不是她發動政變晚了一步,死的是誰都不知道呢。


    以前沒得選,這次重來,她李裹兒隻有一個夢想。


    讀書,讀很多很多的書。


    不求成為大儒,起碼能弄懂,哪些人忠於她,哪些人可以提拔。哪些人是佞幸,可以寵,那些人是大才,需要供起來。


    但遺憾的是,她的雄心壯誌在父母這裏就遭遇了滑鐵盧。


    他們竟然阻止她看書。


    她明明記得上輩子,母親還千方百計叫她多讀點書,結果這一世,隻要她想往書房跑,就會被人逮住,然後用各種玩意兒分散她的注意力,仿佛那地方是什麽洪水猛獸一樣。


    至於識字,更是壓根兒沒見到。


    她抓周時還特別抓了一本書,結果母親給奪了,換了一盒胭脂。


    父親也說,“我們這樣的人家,不必要什麽才女的虛名,裹兒隻管吃喝玩樂,梳妝打扮就好了。”


    李裹兒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成功道路上的兩座攔路虎竟然是父親和母親。


    之前那場大病,讓她將原本不多的學識忘了個七七八八,再被這兩人如此“溺愛”,前些天她悲哀的發現,自己認識的字,還不如姐姐李仙蕙多。


    起碼,她還被教過三字經。


    為了避免自己在不學無術的道路上走太遠,她費盡心思想要沾染點墨香,在努力學會說話後,第一個流利的詞語就是——“讀書”


    但無奈父母不喜反憂,除了給她一本寫了一個“書”的空白本子當玩具之外,壓根兒沒有幫她啟蒙的意思,反而更勒令宮人們不許在她周圍談論書記有關的事情。。


    在嚐試過諸多方法後,李裹兒終於找到一條蹭課的道路。


    隻要父親上課前,她大哭大鬧,非要父親抱不可,父親最後都會屈服。


    然後隻要父親抱了她,她就不撒手。等到上課時間到了,父親不能曠課,就隻能抱著她上課。


    隻要她安靜的裝睡,父親就會放鬆警惕,任由她睡在那兒。


    這樣她就能聽到弘文館學士“精心”準備的大課。


    她已經這樣混了三次了,自覺地胸中多了許多墨水,正想再接再厲下去,卻不料被人打斷了,怎能不氣惱。


    看著專心拆線的李仙蕙,李裹兒眼珠子亂轉,想著如何逃脫。


    呃,既然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了。


    李裹兒將手中的線團偷偷扯開一點,然後撐大,然後示意李仙蕙,“姐姐,你往左邊扯。”


    “左邊,左邊,嗯,再左邊。”


    “右邊。對。”


    “嗯嗯,往上。”


    “往下,往下。”


    兩人玩了兩刻鍾之後,李仙蕙被裹成個蠶繭的坐在那裏,呆呆的看著李裹兒,“妹妹,這些線怎麽都到我身上了啊。”


    “對啊。好奇怪哦。”李裹兒將最後一點兒線塞在李仙蕙屁股底下,確定她不會掙脫,然後勸告她說道,“姐姐,這些線很貴的,你別亂動,小心掙壞了了。”


    “哦。”李仙蕙坐在那裏,大眼睛眨巴眨眼,“可我出不來了,怎麽辦啊。”


    “你小聲點,莫驚動娘親了。”李裹兒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pua李仙蕙,“娘親好累的,又要照顧我們,又要紡紗織布,還要搭理宮務,還要做針線,好辛苦的,我們不要給她添亂是不是?”


    “是。”


    “那你乖乖在這裏坐著,我去那邊找人來給你解開。”李裹兒將周圍能搜羅出來的枕頭和墊子,全部堆在李仙蕙身邊,確保韋氏萬一抬頭看她倆在玩什麽,隻能看到李仙蕙的背影和一堆軟枕。


    “妹妹,你為什麽在玩枕頭?”李仙蕙看著李裹兒忙來忙去,好奇的問。


    “我走了,要是姐姐一個人在這裏太累怎麽辦。”李裹兒甜甜的笑著,然後將枕頭墊在李仙蕙身後,然後替她拉上了小被子,還塞了一個在她身邊偽裝自己,“我把枕頭拉過來,你等我等的累了,就靠著休息一下。”


    “好。”李仙蕙乖乖任李裹兒將小被子拉到自己下巴下麵,“那你要早點迴來啊。”


    “一定一定。”李裹兒奸笑著,拍了拍李仙蕙的小被子,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趁人不注意,偷偷的從帳幔後麵鑽出去,一溜煙的跑遠了。


    小孩子本身就覺多,李仙蕙玩了半天,剛才一直在打哈欠。這會兒軟床高枕一擁,不出半刻鍾就會睡著。


    自己終於能清淨了。


    李裹兒離開不久之後,做針線的韋氏察覺到有一陣子沒有聽到孩子的嬉鬧聲了,轉過去一看,發現隱隱約約的看到枕頭山中有個小腦袋。


    原來是玩睡著了啊。


    她笑著搖搖頭,見被子都蓋好了,便沒有在多管,繼續低頭忙活手裏的活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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