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喜歡帶孩子,不得不說,這是件有點奇怪的事情。


    尤其是那位,還切切實實坐過55天皇帝。


    廢帝也是帝。


    她們這些村夫愚婦不太懂貴人們腦子在想什麽,但李顯時不時就溜達過來看女兒,甚至還跟她們學如何抱孩子的行為,是讓她們極其緊張的。


    然而對於李顯來說,這是個奇妙的開始。


    “裹兒,你看,那是一隻鳥。”住在驛站時,李顯就喜歡抱著孩子,站在廊下跟她說話。


    李裹兒這會兒已經有兩個月大了,勉強能夠分辨得出父親的樣貌和聲音,所以就禮貌性的敷衍看了一眼,然後繼續放空發呆。


    這就讓李顯十分激動,他對出來透氣的韋氏說,“裹兒能聽懂我說的話。”


    韋氏禮貌性笑笑,表示肯定,但轉過身時,笑容已經散去。


    她雖然生育了好幾個孩子,但對育兒這件事來說,其實還是新手,所以新生兒應該是怎麽樣的,她並不清楚。


    也不感興趣。


    當年貴為皇太子妃的她,孩子自有宮人接手。生產之後,無論是恢複身材美貌,還是應對達官顯貴們的祝賀,還是參加皇室宴飲,哪樣都比帶孩子重要。


    除了長子李重潤因為特殊的身份讓她多關注兩眼外,其它的孩子,等她想起來都發現已經會跑會跳會喊母親了。


    她原本對這個出生的不合時宜的女兒是有些討厭的,她的出生讓她原本不堪的命運又多幾分痛苦,但是丈夫對這個孩子的過多關注,讓她不方便把自己的厭惡表現出來,隻能禮貌性敷衍。


    她知道李顯其實並不關心自己的反應。


    他的丈夫總是這樣。


    或者說,李家的男人總是這樣。


    他們高高在上了太久,以至於他們其實很少低下身來,看到周圍人的臉色。


    李顯跟韋氏說完話,就自顧自的又低頭去逗弄女兒了。


    他對於自己說話是否能得到迴應,是不在意的。


    反正他的身份決定了在這個世界上,他需要在意反應的人不超過一掌之數。


    自從父親駕崩之後,他需要在意的,更隻有洛陽那位了。


    李裹兒看著年輕的父親和母親,發現他們跟自己記憶中的相差甚遠。


    幼年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她能想起來的,隻有在長安那座城市裏,對自己予取予求的父親,和縱情聲色的母親。


    如今重活一生,她再次看到抱著自己的男人,看到他年輕的臉龐,才想起來,父親今年不過28歲。


    他的身體也沒有臃腫,眼神也沒有渾濁,跟自己記憶中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仍然很愛哭。


    “裹兒,你說,母親在長安會想起我嗎?”李顯抱著李裹兒,一個人坐在宮闕的最北端高台上,遙望長安方向,聲音裏已帶著哽咽。


    貼身的侍從們已經被斥責走開,最近的都有十丈遠,沒有人能聽清他和女兒的絮叨。


    自從到了房州的離宮,韋氏就陷入了收拾別宮,整頓行李的庶務中去。作為男主人的李顯自然不用管這種小事。


    他兩手一抄,就晃悠到孩子們居住的別室,抱著新出生的女兒,滿宮殿的亂晃。


    不過他最喜歡的,就是帶李裹兒來此處登高望遠。


    “我怕她想起我,”李顯抱著懷中的孩子喃喃自語,“但我更怕她不會想起我。”


    “我不想老死在這裏。我常常想,要是在房州這鄉下過一輩子,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我又不敢死。”


    “我真沒用。”


    “我知道他們都嫌我沒用,可從來也沒有人教過我如何有用啊!”


    “父皇說我隻要做個好孩子就行了,寬厚仁慈,和睦兄弟就行了。我都做到了,可為什麽到最後落得這樣下場”


    “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也就是照顧你了。”


    “隻有你不嫌棄我。”


    李裹兒看著哭到鼻涕都蹭到自己繈褓上的父親,有些嫌棄,但也有些無奈。


    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父親和自己是不同的。


    她出生在房陵這種鄉下,十四歲之前沒有見過長安的繁華,所以不會心生不甘。


    但父親卻是在千寵萬愛中長大的。


    這些天父親的絮叨,她也拚湊出了他幸福的童年。


    他是祖母的第三個兒子,也是她做了皇後之後第一個誕下的孩子。


    在這之前,祖母和祖父為了與朝廷大臣扳手腕,孩子隻是砝碼。


    更不要說兩人之間還插著其它人。


    祖母當上皇後,除掉了所有競爭對手,祖父也從朝臣中收迴了權利,乾綱獨斷。如膠似漆的兩人,又有了這個孩子,自然是喜不自勝。


    叔父李旦,在六年後才誕生。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享受了作為幼子的偏愛。


    他不像一開始就被當做儲君對待的李弘,需要學習繁多的禮儀和知識;也不必像想要證明自己的李賢那樣處處表現出自己的優秀。


    他出生前,祖母擔心難產,便召唐玄奘進宮誦經、祈禱,請求佛祖保佑。後來他果然順利出生,祖父母大喜,便在滿月時封其為“佛光王”,並敕玄奘進宮為師,並為之剃度。


    兩歲封周王,十一歲封英王,二十四歲做太子,二十七歲登基。


    他的生命順遂到隻需要健康活著,就能收獲到兄弟們努力也無法獲得的誇獎和表揚,所以難怪他自從被廢後,整個人便時不時陷入崩潰中。


    著實是之前受到的打擊太少了。


    他愛哭,是因為從小到大,哭能幫他解決大部分問題。


    不想學習了,就哭一哭。


    想要什麽東西了,也哭一哭。


    犯了錯誤,賣慘的哭一哭。


    他就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就這麽稀裏糊塗的長到二十多歲,莫名其妙的成為太子,再莫名其妙的丟掉皇位。


    他雖然害怕,卻也不知道錯在何處。


    隻知道這一次眼淚不頂用了。


    如果換了是別人,李裹兒肯定是要嫌棄的。


    但沒辦法,這是自己的親爹,還是一個寵自己寵到沒命的爹,


    於是她翻了翻白眼,然後努力的呀呀動了動手腳,吸引住他的目光,轉移他的注意力。


    彩衣娛親,從嬰兒做起。


    在李裹兒的努力下,李顯每次都能很快從悲傷中走出來。


    他是個不長性的人。


    連哭都很難持續很久。


    李裹兒努力把父親引導向正事上,例如比起無所事事的在宮殿裏閑逛,她用笑聲來表現出自己對於書房這類場所的喜愛,希望父親多看看書。


    父親丟掉皇位,表麵上看是因為一意孤行要立外祖韋玄貞為侍中造成的,實際上則是因為他不按規則提拔官員,侵犯了朝堂上所有官員利益造成的。


    總結下來就是,“思路是對的,但是手段太糙。”


    一朝天子一朝臣,沒有哪個皇帝願意自己的政令走不出含元殿。


    但這手段粗糙到讓人想扶額。


    祖父那樣的人,為了收攏大權,都裝了五年的乖,他連屁股都沒坐熱,就想要換人。


    他真當自己是天縱奇才啊。


    唉,最絕的是,整個事情他甚至都沒有跟母親韋氏,或者是外家商量過。


    韋家好歹也是京兆望族,有“去天五尺”之稱,外祖母也出身博陵崔氏,作為老牌門閥世家,李裹兒不信父親透露出要提拔韋家人的意思時,這兩家會不提供幫助。


    起碼,貢獻個謀士吧。


    但遺憾的是,因為父親的一時興起,這詔令在崔韋兩家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到了祖母和中書令裴炎的眼皮底下。


    結果就是,韋家人還沒來得及從女兒當皇後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就喜提全家流放。


    李裹兒前幾天看到母親偷偷流淚,才知道外祖父剛到欽州就病故,祖母被當地頭人所殺,四個兄弟全部遇難。


    簡而言之,族滅。


    那段時間,饒是母親一貫善於偽裝,但看向父親的眼神都有些陰惻惻的。


    想想假如是自己,嫁了個男人,一聲不吭把自己弄的家破人亡,自己還要陪他流放,心情如何?


    不能想。


    一想拳頭都硬了。


    看著笑的有些沒心沒肺的父親,李裹兒歎了聲氣。


    算了算了。誰叫他是自己的親爹呢。


    對於自己親爹的不靠譜性,李裹兒有了心理準備,琢磨著人蠢就要多讀書,也許父親在流放的十幾年裏多讀了點書,以後執政水平也會高點。


    但是她很快就發現,自己老爹真的有點爛泥扶不上牆。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汗牛充棟的書房裏,精準的從角落裏摳出一卷藏在角落裏的畫冊。


    還是打馬球的畫冊。


    “裹兒啊裹兒,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李顯抱著她,興致勃勃的翻著那些絲帛製成的精美卷軸,“到時候我帶你去打馬球。”


    “這本書是我讓人偷偷編的,總結了打馬球的三個要點和四個技巧。”李顯美滋滋的攤開那些帛畫,“到時候父親著人給你演練。”


    “房州窮是窮了些,但地方寬敞,我們到時候在前麵修個馬球場不成問題。”


    “到時候找誰來打呢?”


    “我記得路上見過幾個不錯的侍從,或許可以一試。”


    李顯自言自語,很是認真的陷入了沉思。


    給你人和錢,你就是這麽用的?


    李裹兒坐在他懷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她覺得自己這幾個月翻得白眼,比之前一百年的都多。


    編書是李家人的傳統。


    僅李裹兒知道的就有,大伯在當太子時,召集學士編纂了《瑤山玉彩》,二伯在做太子時,為後漢書做注。再往前數,魏王李泰編了《括地誌》,祖父在做太子的時候沒有編書,但繼位之後令人編了《氏族誌》,《新修本草》,《唐律疏議》,祖母編了《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等等,曾祖母編纂了《女則》……


    在這樣一個家庭裏,你最後憋出了一本《馬球攻略》?


    李裹兒忽然覺得,祖母脾氣挺好的。


    這幸虧是自己的爹,要是是自己的兒子……


    啊,拳頭又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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