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隻見一個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


    林衝道:“先取兩角酒來。”


    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


    林衝又問道:“有甚麽下酒?”


    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


    林衝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


    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麵篩酒,林衝吃了三四碗酒,隻見店裏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


    那人問酒保道:“甚麽人吃酒?”


    林衝看那人時,頭戴深簷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穿靴,身材長大,相貌魁宏,支拳骨臉,三叉黃髯,隻把頭來仰著看雪。


    林衝叫酒保隻顧篩酒。


    林衝說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


    酒保吃了一碗,林衝問道:“此間梁山泊還有多少路?”


    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隻數裏,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裏。”


    林衝道:“你可與我覓支船兒。”


    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哪裏去尋船隻。”


    林衝道:“我多與你些錢,央覓支船來,渡我過去。”


    酒保道:“確是沒討處。”


    林衝尋思道:“這般卻怎的好?”


    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麵,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


    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顥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


    撇下筆再取酒來,正飲之間,隻見那個穿皮襖的漢子向前來把林衝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裏!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地?”


    林衝道:“你道我是誰?”


    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衝?”


    林衝道:“我自姓張”


    那漢笑道:“你莫胡說,見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賴得過!”


    林衝道:“你真的要拿我?”


    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麽!”


    便邀到後麵一個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衝施禮,對麵坐下。


    那漢問道:“卻才見兄長隻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裏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麽?”


    林衝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裏好漢入夥,因此要去。”


    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夥?”


    林衝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


    那漢道:“莫非小旋風柴進麽?”


    林衝道:“足下何以知之?”


    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王大頭領交厚,常有書信往來。”


    原來王倫當初不得地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


    林衝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願求大名。”


    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


    “山寨裏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裏報知。”


    “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財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子,肥肉煎油點燈。”


    “卻才見兄長隻顧問梁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此後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賞。”


    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肴,到來相待,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


    林衝道:“如何能彀船來渡過去?”


    朱貴道:“這裏自有船支,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


    當時兩個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起林衝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


    朱貴到水亭上把盒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港敗蘆折葦裏麵射將去。


    林衝道:“此是何意?”


    朱貴道:“此是山寨裏的號箭,少頃便有船來。”


    沒多時,隻見對過蘆葦泊裏,三五個小嘍羅搖著一支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衝,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小嘍羅把船搖開,往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到得岸邊,朱貴同林衝上了岸。


    小嘍羅背了包裏,拿了刀仗,兩個好漢上山寨來。那幾個小嘍羅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


    林衝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再轉將過來,見座大關。


    關前擺著槍刀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小嘍羅先去報知。


    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旁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才到寨門口。


    林衝看見四麵高山,三觀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麵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才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


    朱貴引著林衝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一個好漢,正是白衣秀士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遷;右邊交椅坐著雲裏金剛宋萬。


    朱貴、林衝向前聲喏了,林衝立在朱貴側邊。


    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綽號豹子頭,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


    林衝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衝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麵叫小嘍羅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


    林衝答道:“每日隻在郊外打獵玩樂。”


    王倫動問了一迴,驀然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


    “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隻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著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


    “不若隻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後患,隻是柴進麵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


    重叫小嘍羅一麵安排酒,食整筵宴,請林衝赴席。眾好漢一同吃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羅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絲來。


    王倫起身說道:“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


    林衝道:“三位頭領容覆∶小人千裏投名,萬裏投主,憑托大官人麵皮,徑投大寨入夥,林衝雖然不才,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並無諂佞,實為平生之幸,不為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照察。”


    王倫道:“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


    朱貴見了便諫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


    “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


    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見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去!”


    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麵上,可容他在這裏做個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


    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洲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


    林衝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


    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把一個投名狀來。”


    林衝便道:“小人頗識幾字。”


    乞紙筆來邊寫。


    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叫之‘投名狀’。”


    林衝道:“這事也不難,林衝便下山去等,隻怕沒人過。”


    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三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事,隻得休怪。”


    林衝應承了,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


    林衝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羅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


    次日早起來,吃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袞刀,叫一個小嘍羅領路下山,把船渡過去,在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


    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個孤單客人經過,林衝悶悶不已,和小嘍羅再過渡來,迴到山寨中。


    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


    林衝答道:“今日並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


    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也難在這裏了。”


    林衝再不敢答應,心內自己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吃了,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羅吃了早飯,拿了袞刀又下山來。


    小嘍羅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


    兩個過渡,來到林子裏等候,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


    伏到午牌時候,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衝又一敢動手,看他過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


    林衝對小嘍羅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


    小嘍羅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


    當晚依舊渡迴。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衝一敢答應,隻歎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挪步下山投別處去。”


    林衝迴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仰天長歎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時乖!”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飯食吃了,把那包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袞刀,又和小嘍羅下山過渡到東山路上來。


    林衝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隻得去別處安身立命!”


    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潛伏等候。


    看看日頭中了,又沒一個人來,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衝提著袞力,對小嘍羅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隻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


    小校用手指道:“好了!不是一個人來?”


    林衝看時,叫聲“慚愧!”


    隻見那個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衝把袞刀杆翦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了林衝,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


    林衝趕得去,那裏趕得上,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林衝道:“你看我命苦麽?來了三日,能等得一個人來,又吃他走了!”


    小校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


    林衝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小嘍羅先把擔兒挑出林去,隻見山坡下轉出一個大漢來。


    林衝見了,說道:“天賜其便!”


    隻見那人挺著樸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俺行李那裏去!灑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須!”


    林衝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步迎他。


    林衝打一看時,隻見那漢子頭戴一頂範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緞子征衫,係一條縱線縱,下麵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樸刀。


    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麵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梁上,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樸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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