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我不殺人。」


    「囉嗦。你受傷忘了武藝,箭射不準了,因此故意拖延?」


    燕歸又抬眼看他一下,倏地,手往前一抓,把弓箭接了。


    這城主府邸的武場很大,不多遠便有箭場,箭靶立在牆邊,邊上還有個大籠子,裏麵關了三隻鳥,太陽底下有點焦躁,正撲棱著亂飛。


    姑娘走到那邊去,不等任何人說話,站定,搭弓,拉弦。嗖。一箭正中靶心。嗖。又一箭正中靶心。


    ——說誰不會射箭了?


    再拉弦,這一次對著鳥籠子。


    嗖。嗖。嗖。


    連發三箭,動作快得令人以為隻有一箭,然而看過去,籠子裏三隻鳥全被射下了,無一例外,正中頭心。


    箭來得那樣快,也許連鳥也還沒有反應過來,長箭橫穿,在地上胡亂撲棱幾下,才徹底死了。


    燕歸平淡收了弓。


    眾人心下嘆著,麵上更不說話了。


    鳳獨無動於衷,隻是朝著武童道,「再給她拿匕首,小一點的。」


    「是。」


    匕首呈上來了。


    鳳獨不再看姑娘有什麽反應、要是不要,轉身便走了。幾個武侍在身後忠誠跟上。不多時,出了武場。


    鳳獨道,「她適合用劍。」


    「主上為何……」


    「她自己不願意,先由她去。好花應待它自開。催得太急,容易挫筋敗骨。」


    「是。」


    「真有意思,」鳳獨低低一笑,眸中一點赤紅微現,「此前一番到京城去,江山壁沒找著,倒也撿著個寶貝。」


    -


    沒有過往又身手利落的燕歸,就這樣成了六道城主的屬下,晨起便去武場,入夜才迴房。府中眾口一致,都說她自幼便在這裏。


    隻她覺得自己對這裏不熟悉。


    她沒有過往。一點也記不起來。誰都不認識。


    沒有過往的人,靈魂是掌間一捧清水,空空蕩蕩,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那裏麵藏著,試圖去找,卻眼睜睜看著它從指間落出去,看不清,也無從尋覓。


    有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


    沒了那重量,連生命也變輕了。


    那究竟是什麽呢?一點想不起來。關於過往,她隻剩下一枚銀色的小鈴鐺。


    當初與六道城主一同在山野中救下她的武侍鷹炙說,那是她那時緊緊握在手裏的東西,人一身是傷,早已失去意識,手指卻還那麽緊,掰也掰不開。


    小鈴鐺,不到指甲蓋那麽大。


    不記得是誰給的了。


    隻是,帶在身上,每日看上許多次,卻從不去搖它。


    ——「不搖。」


    ——「不搖。」


    為什麽不搖?不記得了,但,反正不搖。


    這六道城如此繁華,終日人聲鼎沸,六道城主府邸卻總是寂無聲息的。主上威重,律令嚴明,走過一條長廊、上了一條小徑,連步數也有規定,入夜後更沒人敢出聲。


    天穹總是陰暝,連月亮都是泛著青的冷色。


    處處寂。


    這份寂,是寂靜,也是孤寂。


    每日把迴廊走到了盡頭,推門進了黑漆漆的屋子,抬手點一盞明燈,微黃的燭光落了滿屋,消不去這份寂,不過是把它染成了燭光的顏色。


    燭火熄了,姑娘獨自入睡。有時候會夢見一個人,比她高了一個頭,看不清臉,聽不見聲,也不認識,而且碰不著。但那身影隻要出現了,就覺得很高興。


    有時候太高興了,甚至從夢中驚醒。


    一睜眼,房間裏黑沉沉的,隻有自己一個人,六道城主的府邸裏,寂夜無聲。抱著被子覺得冷。


    那個隨時隨地能讓人聽了就高興的名字藏在嘴邊,卻像是哽住了,說不出來。


    是誰。是誰。是誰。


    點了燭燈,取出小銀鈴在光下看一看,很容易便出神。


    長夜未盡,看不到頭。


    她一日一日地過。


    -


    自燕歸入六道城,數來已三月有餘,來時春未深,此時夏已盛,正是暑熱時節。


    燕歸一早出了門,那時天仍黑著,在去武場的路上被侍女叫到鳳獨書房外等候。


    她很快到了,安靜地站在門外。一身最是普通的紅黑勁裝,背上背著箭筒,腰間配了匕首,幹淨颯爽,與府中尋常武侍無異。


    ——她是他們中的一員。


    雖與眾人全都生疏,不常說話,但,畢竟是同僚。三個月同衣同食,足夠這身份意識在心底紮根,不再生疏遲疑。


    森嚴等級之下,主上召見屬下,屬下不可以遲,主上卻可以慢。書房門始終緊閉,裏麵分明沒有人。


    就這樣等。一個上午都等過去了。


    紅日在天,烈光燦燦,腳步聲遠遠而來。鳳獨帶著武侍鷹炙走來,到了這邊,徑直開門進去了。


    但,沒有叫她一起進去,所以,還得等。又等了兩個多時辰。


    她始終安安靜靜地等著,不說話,站得直。


    鳳獨終於差人叫她進去。


    進了門,滿室書香。屋中最引人眼目的物件是一方鬆木書案,厚重結實,雕紋細緻,是難得的書室好物。


    鳳獨在那書案後坐著,手裏捧著一卷書,一頁一頁不甚在意地翻。其人如火,總令人懷疑他會把手裏的書燒起來。武侍鷹炙立在一旁,垂首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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