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滿地的血,淹沒腳踝。徐一真站在血泊裏,兩眼呆滯的看著前方。


    前方是法場,隻用磚石壘成一圈。在圈的中央,躺著兩具無頭屍體。他們的頭,在身體不遠處。腔子裏還汩汩冒著血。


    那兩顆頭,突然睜眼說話:“快逃!”


    徐一真驚恐地大叫,轉身逃跑。前麵是一片黑暗,後麵有光亮灑下來,一同灑下來的是一個陰影。


    那是巨大的人形,手裏拎著殺人的彎刀。


    徐一真跑得更快了。但他跑得再快,也沒有後麵人追的快。很快,他被追上。


    那人二話不說一手捏著他脖子,一手彎刀劃過冰冷的弧度,胸前劇痛!


    “啊!”徐一真從夢中驚醒:“我命還在麽!”


    他看看周圍,是熟悉的土地廟,摸摸腦袋,活生生的熱度。“我命還在。”


    他撕開衣服,露出胸口駭人的刀疤。


    這個刀疤之下,是生活在元朝末年,一個名為徐一真的八歲孩子的亡魂。而他徐一真,不過是同名同姓,借屍還魂的現代人罷了。


    雖是借屍還魂,死前的場景卻感同身受,成為他的夢魘。


    他怕,怕得要死,隻想把自己藏起來,誰也不知道,誰也沒見過。


    徐一真是針醫世家,一身針灸治病之法源自家傳,卻絲毫不敢施展,生怕突然有追殺的人循著痕跡找過來,再給他一刀。


    他隻不過是亂世裏的一個無足輕重的乞丐罷了。


    自古常言說,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徐一真深以為然。


    如果不是老爺子一輩子多管閑事,他也不會淪落到睡土地廟的境遇,也不會一日三餐的饑一頓飽一頓。


    他下定決心,從此往後,這輩子都絕不做好事了!


    “徐大哥!徐大哥!快去救命啊。”遠遠的有人唿喊。


    唿喊的人是小倪,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本來是長個的時候,營養不良,幹巴猴一樣的瘦。


    徐一真第一次見他是在城南墳地裏。


    那時他餓得幾乎要死過去,明明是活人,卻吃死人的祭品,肚子撐得老大。


    費了老大勁才讓他活過來,又養了近半年時間,小倪才重新活蹦亂跳。


    打從迴過神來有了意識,小倪似乎就認定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跟屁蟲一樣的跟著他。


    徐一真見他可憐,也就沒說什麽。況且兩人都是乞丐,抱團取暖興許能活下去,各顧各的在偌大的南京城裏就是個死。


    但跟屁蟲歸跟屁蟲,他三天兩頭的讓徐一真去救人,這讓徐一真有點受不了了。


    之前救小倪,那是趕到眼前了,動了惻隱之心。


    其他的,非親非故的,甚至根本不認識,救什麽救?這年頭,救人的,無論人救沒救過來,都不見得撈著好


    “是隔壁的王叔。”見徐一真沒打算動彈,小倪連忙解釋,這可不是非親非故,那是熟人:“今兒本來打算下江撈魚的。不知道咋地腳下一滑就摔在江裏。等撈上來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隔壁老王?”徐一真這才站起身來:“走,去看看。”


    “他還欠我十個大子呢,可不能這麽死了。”


    兩人出城門一路往北,不多久便來到江邊。


    遠遠看去江麵廣大波濤滾滾,浪花淘盡英雄,淘得徐一真整個人風中搖曳。


    “你王叔來江麵上撈魚?失足落水?”徐一真讚歎:“他能留個全屍都算是上天開眼了。”


    不暇多讚歎,便見江麵上圍著一圈人,多半是看熱鬧的閑人,其中幾個差官。


    “嘖嘖,看樣子得三十了吧?竟然就死了?”有人表示惋惜。


    “嘿,這世道不淹死也得餓死。這死得倒也痛快。”有人表示羨慕。


    “真的死了?我看不剛撈上來麽,沒試著搶救一下?”有人表示疑惑。


    “你也不看看他那模樣,肚子挺得老大,氣兒都沒了。哪還用得著搶救?”有人迴答。


    小倪從人群中擠過去:“哎各位讓讓,麻煩讓讓,我找大夫來了。”


    人站在那兒,感覺背後有人往前擠,就不高興。看熱鬧歸看熱鬧,也得講個先來後到不是,剛要嗬斥,聽說是領大夫來了,便也閉了嘴,腳步一錯,讓開一條縫。


    嘴上不在意,熱鬧也不妨看,但若是這人能死而複生,總歸是好的。


    生活苦得很,總歸希望有點希望。


    小倪在前麵擠,徐一真後麵跟著。走近了,透過人群便看到躺在地上的老王。


    老王已沒了唿吸,胸口沒有一點起伏,肚子卻老大,把不太合身的衣服都給撐開,露出光滑膨大的肚皮。


    肚皮簡直跟裝滿水的尿泡,隻要一針紮下去,就有水柱冒出來似的。


    不過徐一真沒能來到老王跟前,被差官一手攔住。


    差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不像是歹人,語氣便沒有很強硬:“站遠一些,好等仵作來了察驗。”


    徐一真抱拳:“官爺,我是郎中,讓我近前看看,興許這人還有救。”


    “哦?郎中?”差官正狐疑著,聽到同來的幾個兄弟正小聲談論著什麽,便問怎麽迴事。


    “有幾個認識這人的,說這人看病很厲害,在南京城裏和附近很有名氣。”


    差官聽了,忙把那人叫來問:“你說的當真?”


    那人點頭:“自然是真的,也多虧了徐大夫,才治好了我娘的病。要不然,我娘怕是。”


    差官不管那人唏噓,隻問:“既然這人醫術這麽好,怎地我從來沒聽說過?”


    那人不由讚歎:“官爺有所不知。徐大夫不僅醫術高明,醫德也極好。隻為窮人看病,更不收一點診金。是以徐大夫名聲隻在病人口口相傳之間,並不為外人所知。”


    差官聽了,更有一事不解。


    但此時也沒時間刨根究底,既然已有人證明此人確實是大夫,且醫術精湛。而這人又說,人還有救。


    那讓他試一試也好。


    差官讓開了路。徐一真終於來到老王跟前,二話不說手往他胸口摸。


    胸口是熱的,還有救。


    “怎樣?”差官問。


    徐一真點頭:“還有救。隻是,”他看了眼周圍看熱鬧的人:“待會我要在隱私部位下針,周圍人太多還是得迴避一下。”


    差官不以為意:“不過一大老爺們,有什麽迴避不迴避的?”差官周圍確認了下:“又沒有娘們。”


    差官都這麽說了,徐一真也不廢話,招唿小倪:“把他褲子扒下來。”


    窮人一身家當大多就一條褲子。褲子扒下來,裏麵就光溜溜不剩什麽了。


    徐一真單膝跪地,而後將老王身子整個翻轉過來,將他上身趴放在自己膝蓋上。


    老王此時頭朝下,屁股高高撅起,姿態非常的銷魂而不雅。


    尤其是窮人乞丐,可沒有條件洗澡,而眼前的年代,也沒有擦屁股紙。因此這動作一做出來,迎風臭三裏。


    圍觀人群嘩啦啦散去一多半。


    一來是味道,二來也是怕長針眼。


    小倪一邊幫徐一真扶著老王身子,不讓他從膝蓋上摔下來,一邊仰著頭,憋著唿吸。


    他慶幸自己是在上風向,味道還好。


    見老王身子擺正了,徐一真從懷中摸出個棉布包,打開,裏麵是粗細長短不一的各種針


    猛地一紮。


    噗!


    老王口鼻猛地噴水,量又大又急,跟噴泉一樣。隨噴著,便見他尿泡一樣的肚子肉眼可見的小了。


    噴了好一會兒功夫,老王口鼻終於不再噴水。徐一真把他兩腿之間的三寸長針抽了出來。


    隨抽著,老王口鼻又是一汩汩水流出來。等銀針全部抽出,老王腹中再也沒水了。


    徐一真拿了塊幹淨布子,給他口鼻隨便擦了擦,而後重新平放倒。小倪則重新給他穿上褲子。


    周圍看熱鬧的重新圍過來,定睛看去,原本都沒了聲息的老王,胸腹重新起伏起來,顯然是活過來了。


    不知是誰,讚歎一聲:“起死迴生,神醫啊!”


    這像是一個信號,一下子周圍讚歎此起彼伏。


    “神醫啊!”


    “神醫!”


    “當世神醫!”


    “神醫我胃疼,您給我看看吧。”這一下子打開了眾人思路。


    “神醫我時常頭暈目眩,還請救我一救。”


    “神醫我脖子僵硬。”


    剛開始還正常,直到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神醫,我要生男孩,可有生男娃的方兒。”


    人們思路再一次打開。


    “神醫,不舉可有藥方?”


    “神醫不孕可有法治。”


    “神醫……”


    一時間,從來杳無人跡的江邊突然熱鬧非凡,人聲鼎沸,原本的主角老王被遺忘在某個角落,再沒人管他死活了。


    差官讓兄弟們擋住激動的人群,順便把老王抬走,自己則保護著小倪和徐一真衝出來,一路狼狽小跑的來到南京城下。


    “想必這裏不會再有人攔路求醫了。”差官欲言又止:“實不相瞞,在下也有一不情之請。”


    徐一真攔住他:“求醫?”


    差官忙說:“當不起徐大夫如此稱唿,在下姓關,單名一個誌字。若徐大夫不嫌棄,稱唿我一聲老關便是了。”


    徐一真點頭:“關兄。”他攤攤手:“金陵城裏大夫多如牛毛,名醫也不是沒有,何必找我呢?”


    關誌苦笑:“將死之人都能救活,我還沒見誰有這樣的醫術,簡直神乎其技。都說醫者仁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請先生廣施慈悲。”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徐一真隻得答應。


    要知,關誌畢竟披著一副官皮。人家姿態都放這麽低了,你若是不去,那便是忒不識抬舉。


    事後豈有好果子吃。畢竟他醫術再高,也不過是一小老百姓罷了。


    “說的哪裏話,治病救人本就是醫者分內的事,何況沒有你,怕我也出不了人群。”徐一真笑說:“不知是家中誰病了。”


    關誌麵漏難色:“實不相瞞,是我家中糟糠之妻。”


    見關誌表情,徐一真心中有了猜測,怕是他老婆病的位置,不怎麽方便。


    按說,女人,若是有難言之隱,哪怕是強撐著,也不會讓男人知道。男人,隻要女人性命無礙,哪怕是強撐著,也不會外出求醫。


    畢竟,這年頭可沒有女醫一說。


    但現在,既然關誌求到這來了。那必然是,他老婆的病已經極深,怕是危及了性命。


    徐一真心頭一凜。雖說他平時懶得救人,但既然事到臨頭躲避不開,他也不會再推拒,何況救人性命是集功德的事,沒有什麽好猶豫的。


    但他仍然猶豫。若是能治還好,若是不能治……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令正有有什麽症狀?”


    “這……”關誌更抽搐了:“哎,徐大夫去了便知道了。”


    徐一真沒急,一旁的小倪卻急了:“哎,你這人真不爽利。有什麽病症是不能說的?”


    徐一真攔住了他。還真有病症是不能說的,尤其是這大庭廣眾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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