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外響起不明的號聲,朱漢春眼看就要攻進公主院門,但在這號聲裏,突覺不妙起來。


    但都到了這個時候,院外便是官兵來了,隻要還沒進來,他就要先搶了公主再說。


    可他正欲下令繼續用火銃衝開木門,不遠處就有人慌張跑了進來。


    “少首領!是肅正軍的人來了!不知從哪來了一隊肅正軍,全是精兵強將,咱們扮成的山匪全被他們剿滅了!裏麵的肅正軍給他們開了門,他們就要進來了!”


    不是朝廷軍,也不是張守元帶領的肅正軍,而是一夥不知從何而來的肅正軍的精兵強將。


    朱漢春眼皮止不住亂跳,他隻看著近乎倒塌的公主院門,心裏仍是不甘。


    但或許正是外麵有了不速而至的肅正軍,那院內的侍衛兵將也都來了一股勁,趁機衝上圍牆,又是一陣箭矢亂飛。


    朱漢春本想來一出裏應外合,不想卻被兩麵夾擊。


    手下還在不住催促。


    “少首領,快快決斷啊!”


    ......


    秦恬院外猛攻的土匪,像鬼影一般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魏遊著人將那被火銃轟爛的門打開了來,迎麵就看到了自家公子。


    院內外四處著火,所謂金尊玉貴的公主的居所,滿目都是斷壁殘垣和火星木灰。


    秦慎簡直不敢迴想,自己來時,尋到這隱蔽的山莊,卻聽到亂殺之聲,看到飛箭漫天,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他眸色陰冷,連著銀色的麵具都泛起數九寒天的冷光。


    他剛要問魏遊公主在何處,就見小姑娘站在廊下,長發散在肩頭,麵上戴著麵紗,雖然在深夜裏被擾了清夢,但看起來並沒有受傷。


    秦慎心下一放,朝她道。


    “先迴屋去吧。”


    匆忙戴上的麵上向下滑落了些許,秦恬連忙將耳邊滑落處提了起來。


    她怔怔看著眼前的高挺的青年。


    火光未熄的黑夜之中,銀色麵具異常耀眼,秦恬隻看了一眼,就沒敢繼續看下去了。


    秦慎沒有留意到她的目光,隻問了魏遊兩句。


    “好端端的,哪裏來的山匪?且院中都是各軍精兵,又如何被山匪攻了進來?”


    秦慎觀那山匪做派便覺不一般,接著便聽見魏遊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根本不是什麽山匪,恐怕是廣訴軍的士兵!”


    兩軍並沒有完全撕破臉,但廣訴軍是人是鬼,肅正軍處可是心如明鏡。


    魏遊當下就把秦恬先後遇到的事情說了,先說起纏在她珠簾外的黏膩目光,便見公子眉頭已經壓了下來,接著說到鵑子所遇之事,公子眉頭壓得更緊,然後便是眼下的情況了。


    “......方才那朱漢春便兩番在院外高喊,讓公主隨他而去,我們不應,不肯打開院門,他便令那山匪以火銃強攻,竟一副勢必要搶到公主的模樣!若非是公子領兵及時趕到,恐怕、恐怕......”


    秦慎的指骨劈啪響了一聲。


    他目光掠過廊下還沒離開的小姑娘,轉身向外而去。


    “去!翻了這山莊也把那朱氏的少首領,給我‘請’過來!”


    左右侍衛皆領命飛奔而去。


    誰想翻了整個山莊,根本沒有朱漢春的人影,而朱漢春親近的手下也都不見了,隻剩下不明所以的廣訴軍的士兵,說他們少首領被山匪劫了去了。


    眾人不知,就在朱漢春下令撤退之時,他便從給自己留好的後路處逃了。


    公主沒有搶到,他失手了不說,還幾乎被肅正軍看了個明白,兩軍隻剩下一點窗戶紙沒有捅破了,若不再趁勢逃走,那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可救不了他的命!


    魏遊聽到朱漢春逃走的消息,恨聲連歎。


    秦慎倒是沉默沒有言語,隻是眼睛眯了眯,遙遙向廣訴軍的方向看了一眼。


    ......


    西側山林裏。


    朱漢春莫名脊背發涼。


    明明已經逃開了那密談的山莊,肅正軍的人也沒有緊追在後,可他在方才那一瞬,莫名不安了一下。


    但此地已經安全了,不會有什麽性命之憂。


    那肅正軍再厲害,還能滅了他們廣訴軍不成?


    而且兩軍並沒有完全撕破臉,肅正軍又以什麽名義來進攻廣訴軍?


    所謂脊背發涼,朱漢春認為這一定是自己太過緊張了。


    他捂著自己的胸口,慢慢鬆了口氣。


    性命是無虞了,但這次父親交代的要事卻辦砸了。


    先是籠絡公主完全沒有門路,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卻沒想到就要得手之時,肅正軍中的人又殺了迴來。


    不少廣訴軍的士兵看見,當頭一人麵戴銀光麵具。


    那不就是肅正軍中的領頭大將,銀麵將軍嗎?


    那銀麵將軍是收了徐州又趕過來的?


    朱漢春不太能想象得出,這銀麵將軍的行動路線。


    但不論如何,這次之事辦砸了,接下來廣訴軍和肅正軍要如何相處還不得而知。


    林中飄起了山雨,濕冷地打在朱漢春臉上。


    他不敢停留下去,下了令。


    “火速離去!”


    *


    突如其來的山匪進攻密談山莊,然後便對公主落腳的院落展開猛攻,最後公主沒有怎樣,山匪卻把廣訴軍的少首領朱漢春劫走了。


    南成軍看著這場怪誕的一仗,自有自己的思量。


    魏遊領了秦慎的命令,告訴他們徐州一戰已經結束,三方也不必在此相互監視了,而且此地鬧出了動靜,不宜久留。


    南成軍也不是癡傻之人,約莫看出是廣訴軍和肅正軍之間的事,他們南成軍不過是碰巧夾在了此處而已。


    當下也沒有再多留,護送蔣沐趁夜離開了。


    四下裏的火星都滅了下去,山間下起了山雨,雨嘩嘩落下,將最後的炮火之氣也盡數蓋了下去。


    山莊靜悄悄的,隻是靜得連鳥叫聲都沒有。


    隻有雨珠穿成串兒從房簷上漱漱落下。


    秦恬攏了衣裳看著青年將事情一一吩咐完畢,堂中其他人都離了去,唯獨剩下了他們兩人。


    他將麵具摘下放到了一旁的茶幾上。


    秦恬這才看見他高挺鼻梁兩側,有被麵具壓出的紅痕。


    她記得若麵具隻戴一日是不會有紅痕的,可此刻的紅痕如此的重,所以,他是戴了多久的麵具沒有摘下?


    小姑娘抬眼看著他。


    她其實不是想問這個問題,她是想知道,他怎麽就這般來了?


    小姑娘有些發怔,就這麽仰著頭呆呆地看了過去。


    她約莫是被外麵的喧鬧半夜吵醒的,厚重的披風裏隻穿了單薄的中衣。


    可不知怎麽,還用麵紗遮了半麵。


    許是嚇呆了,她甚至沒有近前跟他說話,隻睜著一雙大眼睛立在那處不動。


    秦慎不欲再驚到她,勉力讓臉色和緩下來。


    “此處沒有旁人了,怎麽還戴麵紗?”


    秦恬被他這一問迴了神。


    房中燭光晃了一下,燈芯長長拖了下來,房中暗下三分。


    秦恬左側臉輕微地疼了一下,她沒有迴答他那個問題,亦戴著麵紗半分未動。


    隻是道,“我們是不是也能走了?”


    秦慎點頭道是,看到他麵紗上的一雙眼睛輕輕地眨著,濃密的羽睫在他看去時輕輕一落,遮住了半邊眼眸。


    白色的細紗阻擋,他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但被嚇到的小姑娘能是怎樣的表情?


    今日隻是她有驚無險,若他沒有來,魏遊沒有護住她,被那朱漢春劫走了,她又是如何?


    燭光被燈芯拖得越發昏暗,秦慎在這昏暗的房中,隻看到那雙半遮的眼睛。


    “你先去歇一會吧,小憩一下亦可,等天亮了再走不遲。”


    她乖巧點頭,還道了一句。


    “大哥也快去歇了吧。真的快去歇歇吧。”


    她是看出了他來迴的奔波嗎?


    秦慎心下一軟,不由得答應了她。


    “好。去歇息。”


    說著,轉身去拿了自己的麵具,隻是在迴頭之間,眼角的目光掠過她時,發現她仍舊站在那,卻似乎小小鬆了口氣。


    秦慎將麵具拿在手中,要離開的腳步突然一頓。


    “我突然想起一樁事。”


    小姑娘一愣,正要聽他說是何事,他忽然向前走了過來。


    秦恬下意識就想向後退開半步,不想他忽的叫了她。


    “你把麵紗取下來說話。”


    秦恬頓住了,他卻一步到了她臉前。


    秦慎看著眼前的小姑娘,見她沉默著沒有動手,幹脆探手到了她臉龐,她看過來,他沒有理會她的目光,將那麵紗自她耳邊取了下來。


    細密的麵紗落下,左臉頰劃出的長長一道血痕露了出來。


    那血痕似一隻利劍一樣,自顴骨向下一路劃下,連帶著整個半邊臉頰都紅了起來。


    青年雙唇緊抿,秦恬一眼看去便看出了他眼中竄起來的火光。


    “為什麽方才不告訴我?你不想殺了那朱漢春,永絕後患嗎?”


    他嗓音很低,話語一字一頓地跳動在明滅不定的燭光間。


    秦恬知道朱漢春為人卑劣,狼子野心,今次更是對她動了不軌之心。


    但這會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這不是時候,大哥。”秦恬連連搖頭。


    “那朱漢春手下也有人馬,還有火銃,他是有備而來,就算大哥去追,與他也少不了一場廝殺。大哥來此已經足夠疲憊,怎好再冒險與他拚殺?就算取了他性命,廣訴軍也還有朱思位在。大哥何必為了這點事與他們撕破臉?先養精蓄銳要緊!”


    可她臉上的血痕刺得秦慎眼睛生疼。


    從最開始有公主的唿聲出現時,他就莫名地害怕,害怕所謂的公主就是他們家的“小庶妹”。


    若這公主當真是高貴的安居皇城裏的公主,秦慎有什麽不願意?可這個公主是流落在外的先太子的女兒。


    不僅沒有萬人敬仰保護,反而站在風口浪尖之上與朝廷對峙。


    這樣的公主豈是好當的?


    秦慎心裏不願,但事情卻並不因為他的不願而改變。


    她還是一夕之間成了公主,眼下不過短短不到一月,就在肅正軍眼皮子地下,險些遇險。


    “不過就是個小人庶子,我還能敗給他們不成?”秦慎指骨劈啪響個不停,眼睛發紅地緊緊看著那個小姑娘,“讓我去了結了他,你好歹能睡個安穩的覺!”


    “可是我不想大哥冒險!也不想大哥樹敵!斬草不除根,必有大後患,你不要衝動!”


    她一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秦慎低頭,看見她緊握著他的手,纖細的手指尖都有些泛白了,用力之間還有輕微的顫動。


    那顫動顫在了他心頭。


    “好......”他說好,嗓音低低壓著,“我不去就是了,讓他多活幾日就是了......”


    隻是他看向小姑娘的臉,白皙的小臉上,血痕異常紮眼。


    秦慎起了身,讓人把所有的傷藥都拿了過來,他挑來挑去,挑出了其中的白愈霜。


    秦恬記得那藥,在書院晚宴那日,她因對抗朱建應傷了手,他便拿了此藥給她。


    此藥名貴,是宮中流傳下來的秘藥,她彼時隻淺淺挖了一勺,就還給了他......


    但他此時拿了白愈霜在手上,神色沉沉,“先湊合用一些,等迴去再換好的來。”


    這還不算是好藥嗎?


    秦恬有心想要再勸大哥一句,雖然傷的是臉,但她年歲不大,皮肉傷很快就會好的。


    可她還未及說出口,他用水擦了指尖,將白愈霜粘在指腹上,輕輕擦到了她臉龐。


    一瞬間,秦恬忽覺自己心跳都停了下來。


    他指尖從上至下地輕輕摩挲在她臉上,指腹的溫熱和藥霜的清涼,清晰分明地傳了過來。


    很快,藥霜的清涼散了去,反複抹勻的指尖仍在她臉龐留戀。


    房中沒有任何第三個人,隻有燭火隱隱發出劈啪的輕響。


    他離她近極了,一直低頭細細看著她的傷。


    那樣近的距離,她幾乎能看清他臉頰上的一切。


    他緊皺成川的眉頭,深邃如夜的瞳孔,高挺似山的鼻梁,還有那雙薄而緊抿的唇,此刻極近的距離,仿佛稍稍不留意,就會貼上什麽似得......


    小姑娘心頭倏然一慌,在昏黃額光影下,忽然有種不自在地心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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