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坐到了顯眼的位置上,秦恬稍有些不自在。


    尤其一旁有條過道,導致兩張桌案擺的極近,秦恬對於同嫡兄這麽近的接觸,總是怯怯的,這下更加不自在起來。


    好在今日的主角是墨山先生並不是她,大家很快便被墨山先生的談笑風生引了過去。


    宴請還沒有開始,秦恬趁著這會想要繼續磨藥,但她的零零碎碎都被傅溫全掃進了錦囊袋子裏。


    她迴頭瞧了瞧傅溫,後者手握在劍鞘上,秦恬默默看了一眼那劍,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她還是很怕。


    一旁的嫡兄在這時清了一下嗓子。


    秦恬立刻驚得不敢動了,但傅溫卻意識到什麽,連忙解下腰間錦囊,把秦恬的零零碎碎全都還給了她。


    有玉臼、玉杵、幾片嫩草葉,還有一隻散發著藥香的藥囊,和手指長短的銀勺銀鑷。


    傅溫完全不知道這些手指都捏不住的小東西,這位姑娘真的能拿出來用?


    秦慎也悄然看了一眼,見秦恬把小東西都擺好,在玉臼裏加了兩片嫩葉,又用銀鑷加了些許藥囊裏的草藥,然後拿起拇指大小的玉杵,小聲地搗了起來。


    別的小姑娘無不是打扮得體麵亮麗,半含羞澀地或靜坐,或與周圍的人低聲言語。


    隻有她在這宴席上,認真搗藥。


    天邊的晚霞不知何時散了,日頭自山邊垂落下去,清朗的皎月升至深藍的半空。


    月極明,隱約可辨月宮一般,灑落下清輝許許。


    嘈雜的林間草地上,有人靜坐其間全然不被擾動,一下一下地搗著藥,她白皙的臉頰,一絲不苟的神色,恍惚就像是月宮裏搗藥的玉兔顯在凡間一般,令人瞬時看住了。


    隻是被人瞧住的玉兔還猶自不知,全神貫注,心無旁騖。


    秦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微頓,轉身低聲吩咐了一句,傅溫轉身快步離去了,不時迴來,遞了隻玉瓶到秦慎手上。


    秦恬還在搗她的藥,不意身邊的人伸了手過來。


    男人的手骨節分明,指尖捏了一隻玉瓶,放到她桌案上來。


    他動作很輕,饒是如此,秦恬也被他突然靠近的動作嚇了一跳,急忙轉頭看去,卻看到嫡兄素來冰封的神色似融化了開來。


    “白愈霜,擦些在虎口。”


    秦恬睜大了眼睛。


    她沒想到嫡兄還留意到了她虎口的傷,更沒想到還借了一瓶白愈霜給自己,若她沒記錯,白愈霜好像是宮裏傳出的秘製藥霜,價格頗為昂貴。


    秦恬本想用自己搗的藥簡單處理一下,如此這般,她也著實沒想到。


    她腦袋還有些驚訝地轉不過來,先連聲道了謝,然後反複擦淨了自己的小銀勺,打開了那瓶白愈霜,在潤白的藥霜裏輕輕挖了一勺。


    一小勺就足夠塗在她的虎口傷處了,秦恬處理好傷口,迅速地塞好藥膏,原封不動地雙手放迴到了秦慎的桌案上。


    有借有還,秦恬又一次道了謝。


    “多、多謝兄長。”


    隻是藥霜被還了迴去,秦慎微微挑了挑眉,傅溫險些被自己的吐沫嗆著。


    這瓶小藥霜明顯是公子給了姑娘的,姑娘竟然隻淺淺用了一勺,又給還了迴來。


    好像這是什麽極其貴重的東西,不能收下似得。


    秦慎顯然也沒想到。


    “藥霜你留著吧,虎口的傷還得幾日才能好。”


    他突然多說了幾個字,秦恬還有些不適應,驚得心頭亂跳。


    “這不合適,太貴重......”


    沒說完,就見秦慎搖了頭,他的態度都在神色裏,秦恬見他確實並不在意這瓶藥霜,便也沒再推辭,又雙手小心地拿了迴來。


    “那......秦恬謝謝兄長。”


    說完,見嫡兄迴過了頭去,秦恬正要鬆一口氣,卻聽他又開了口。


    “藥膳書的事,我已經查明了,此事與你無關,是另有人作怪。”


    秦恬微愣,瞬間明白過來,為何今日嫡兄連番對她鬆懈了態度。


    “哦,”小姑娘點了頭,也順著問了秦夫人一句,“夫人沒事了吧?”


    她的神色既沒有被冤枉之後的委屈,也沒有因此而生的怨氣,反而還留意關心別人。


    “沒事了。”秦慎的嗓音和緩了下來,輕聲道了一句,“搬迴府裏吧。”


    秦恬正給虎口上的傷口敷藥,聞言指下停了一停。


    一旁的傅溫上次經過連舟提醒,曉得公子對姑娘多少有點愧意,但親自開口請姑娘迴府,還是讓傅溫意外了。


    他立在後麵瞧著兩位主子,但令他更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他看到姑娘竟然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


    傅溫訝然。


    秦恬不是仗著這件事拿架子,她隻是覺得以自己的身份,留在府裏不論如何,大家都不方便。就算嫡兄秦慎不介意,也不代表秦夫人就一點不適都沒有,而對於她而言,外麵的住處雖然簡陋不如秦府,卻是個自在的地方。


    “兄長的好意秦恬心領了,隻是在書院附近住,上下學堂更加方便,我想還是不必搬迴府裏了吧。”


    她說完,見秦慎轉頭看了過來。


    秦恬緊張地攥起了手來,雙唇緊抿著,不見平時的紅潤,微有些發白。


    她不知道自己的婉拒會不會令嫡兄發怒。


    可就算如此,她還是努力堅持自己的一點想法。


    然而冷肅的嫡兄什麽都沒有多說,輕輕點了點頭。


    秦恬緊張的神色就立刻鬆懈了大半,用極小的聲音,像葉片輕輕飄落一般,又跟秦慎道了謝。


    “多謝兄長體諒。”


    說完,轉迴身子安靜坐了迴去。


    有人過來同秦慎說話,而秦恬則收起來自己的臼杵艾葉,頗有興致地又打開那瓶白愈霜,細細嗅了嗅,琢磨了一會,又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


    秦慎眼角目光輕輕一落,在她有所察覺之前,收了迴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學子們趕在夜幕四合之前掌了燈,宴請也自此開始了。


    山長、大儒簡單言說了兩句,飯菜陸陸續續上了眾人麵前的小桌案,與此同時,一壺一壺酒水也傳了上來,各式各樣的酒水也有準備,甚至給各位姑娘還特特預備了味道極淺的果酒。


    墨山先生愛酒,對於敬酒來者不拒,但書院有這麽多學子,挨個跟他敬酒,他也是吃不消的,他倒是會想辦法,請了周圍的先生學子替他分擔,秦慎做的距離墨山先生極近,墨山先生當先請了他。


    青年沒有拒絕,笑著舉起了酒杯。


    他來為墨山先生代酒,前來敬酒的女學子竟就多了起來。


    秦恬跟她們雖然在同一間學堂裏讀書,但其實完全不熟絡,別人沒有跟她打招唿的意思,她們隻是從墨山先生處敬酒過來,跟秦慎行禮飲酒。


    秦司謹桌前圍了不少人,把兄妹兩人圍在了一起。


    秦恬並不想離這位嫡兄太近,趁著人少了一點的時候,默默往遠離嫡兄的一側挪了挪,又挪了挪。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她往過道的方向一挪動,後麵走過來上茶的人沒有看見,一下絆在了桌腿處,小桌案一搖,秦恬身前滾燙的茶水瞬間傾倒了出來。


    變故就在一瞬。


    然而就在秦恬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旁忽然有人伸出了手來。


    男人的手越過她方才悄然拉開的距離,一把將人拉出了桌案前。


    秦恬踉蹌中跌進了男人的臂彎裏。


    她抬頭看見離得極近的嫡兄如石刻般的臉龐,心跳都停了一停。


    而他剛才要端起飲下的酒,也因為她碰到他的桌案而灑了出來。


    周遭還站著前來敬酒的人,皆看到了這混亂的狀況。


    秦恬臉都熱脹了起來。


    她不曉得被人圍著敬酒的嫡兄,怎麽能如此迅速地,出手拉了她一把。


    就像朱建應糾纏她,嫡兄明明不知狀況,卻突然出現一樣。


    秦恬幹咽了口吐沫,她覺得可能是因為他理清了秦夫人那兩件事原委的緣故,可這也不算什麽,不是嗎?


    她不太明白。


    無論如何,今日嫡兄待她著實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可饒是如此,她在他靠近的時候,還是有些下意識的緊張得不行。


    他是高山上的雄鷹,自己則是田野裏的草兔,無論如何也不是一類人。


    秦恬連忙從他臂彎裏坐直了迴去......


    *


    整個晚宴其樂融融,但到了尾聲,就在眾人皆微醺的時候,墨山先生突然站了起來。


    明亮清透的月光,詩書大儒中間的小坡上,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被吸引了過去。


    他行走的腳步帶著醉意的踉蹌,但是站在小坡上說話,他忽的問眾人。


    “各位,青州比之旁處,好不好?”


    這是個什麽問題?


    眾人被墨山先生突然的一問,問得有些怔,但隨即也有學子開了口。


    “自然是好,青州府治安穩定,天災不多,唯海匪偶有上岸,皆被衛所擊退,俯瞰全朝野,比青州府更好的地方,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這人開了頭,接著眾人也都說了起來。


    有人不是青州人,是外地前來求學,道。


    “外麵天災人禍不斷,能苟活已是幸事,青州如同太平仙境一樣,如何不好?”


    也有人幹脆道,“我觀青州之安泰,恨不能舉家搬遷至此!”


    在這一點上,眾人幾乎沒有異議。


    但墨山先生卻搖了頭。


    “我以為青州也不過如此。”


    他這麽一說,眾人全都愣住了。


    墨山先生來了趟青州,竟然說青州也不過如此?


    眾人不免去看山長的臉色,山長是東道主,又看到了秦家兄妹臉上來,青州可就在秦家的治下。


    但看來看去並沒有在他們臉上看出慍色。


    有人忍不住問,“這世間還有旁的州府,比青州更清明安泰?”


    墨山先生說沒有了,眾人就更疑惑了,卻見墨山先生抬頭看向了高闊天空中清朗的月。


    “這世間是沒有了,可就是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天朝各州各府,沒有一處不是青州這般,那時候,朝野皆安,土匪盜賊不能橫行,收稅不過今日一半,天災皆有官府賑濟,人禍自有衙門清剿......天朝處處都是青州,可惜,你們這些年輕學子,一個都沒見過。”


    他忽的笑了,上了年歲的臉上悵惘中漸漸露出堅毅。


    “你們要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嗎?就怕不久之後,連青州這最後的淨土都沒有了。年輕人,該你們好好想明白的時候了。”


    此言一出,整個林間草地完全寂靜下來。


    這樣的話,學子們多多少少都有聽過。


    先帝還在的時候,國本還是先太子的時候,人人過得都是這樣的日子。


    他們年紀小不知道,可長輩們無一不知,但這樣的話說出來,都隻能在私下裏,隻能在語焉不詳的話中。


    今日,墨山先生卻直白地講了出來。


    秦恬如眾學子一樣,心間為之一蕩,久久不能言語。


    但墨山先生卻在講完這番話之後,被山長派人護衛著離開了。


    宴會在奇怪的氛圍裏結束,秦恬堪堪迴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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