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她是愣怔了多久,直到徐秀才端著藥碗走到跟前,王扶景方才迴過神來。


    “娘子,快喝藥吧,已經不燙了。”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目所能及的日光,他逆著光源低頭看向她,耳邊的發絲在清透的日光之下變得如蜜糖般澄亮,周遭的風和塵好似完全靜止了那麽一瞬,世間隻餘下這張清俊的臉龐。


    他嘴角含笑,眼波蕩漾,眼中好似隻她一人。那眼角眉梢的溫柔似水一般將她緊緊裹住,讓王扶景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


    此情此景,令王扶景由不得想起一句戲文,“大郎,起來喝藥吧。”


    “聞起來可不是什麽好藥,”王扶景抽抽鼻子試探道,滿鼻子苦氣,喝下去怕是能把腸子給熏黑。


    “娘子莫耍小孩子脾氣,藥涼了會影響藥效的,早些想起以前的事,咱們也早日擺脫了這種苦日子。”


    王扶景看了徐仲臣一眼,這張漂亮的臉蛋長得倒不像是要害人的妖精。


    況且,她也想早些記起以前的事兒,不然就像個睜眼瞎似的,一想到要做什麽,要去哪裏都沒有一點底氣。


    在王扶景一口氣幹掉這碗苦漆般粘稠的湯藥之後,幾乎是瞬間她便嘔出一口濃血,她捂著劇痛的小腹倒在地上,惡狠狠看著徐仲臣像是點著了尾巴一樣衝了過來。


    “你……”好樣的,她又嘔一口血水,任由血汙髒兮兮地淌到了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襟上。


    王扶景心想,不論是誰做的,還真是使了一手好美人計啊。


    不過就讓她這麽簡單的死掉可沒那麽容易,她看著徐仲臣瘋了一般撲過來時心中忍不住歎息,瞧瞧,瞧瞧,這殺手可真他娘敬業啊。


    要是一般人,還真會被這種演技給騙了,然後,心甘情願地去死吧。


    王扶景不服天,不服地,去死也決計不會死的這般痛快!


    她開始用力地向他伸出手掌,拿出為數不多的演技巴巴兒地望著他,像是在渴求疏解一般,“疼,好疼……”


    她可憐兮兮地在地上蜷縮著,唯獨右臂伸的老長,像隻勾鉗的醃蝦似的。眼中除卻痛苦,又漏出幾絲微不可察的殺意。


    她看著徐仲臣動作一滯,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似的,又連忙斂住了眉眼,欣長的眼睫順勢掩住了眼裏風雪般淩厲的殺氣。


    王扶景極為冷靜地判斷著,隻要他如願靠近,她便能伺機捏住他的脖子,一把掐斷,帶著他共赴黃泉。


    隻要她還有最後一口氣,隻要還剩一口氣在……


    黑暗來臨的比王扶景預想中還要快,她隻記得她的手掌的確是夠到了他的脖子,然後……


    她就不記得了。


    她可能就這樣幹巴兒脆的死掉啦。


    還是依偎在仇人懷裏死掉的。


    如果鬼有手的話,她一定會捂住自己的臉。


    太丟人了!


    那麽近的距離也沒能夠捏死他,而她就任由一隻弱雞這般輕輕鬆鬆把她毒死了!


    ……


    她這一生,有點短,也有點遺憾,雖然這樣稀裏糊塗的死掉完全不符合她治國平天下的心理預期,但是她還是希望這天下能夠海清河晏、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然後,殺害她的人不得好死,死的不能再死!


    許是這份淒楚的良心和執念感動了上蒼,王扶景眼前開始出現了一片強烈的光明。


    這個世界,有神道,有佛陀,自然也是有地府的,她不歸前兩道管著,死後自然要下地府。


    也是沒想到,竟然這麽快就見到了閻王。


    “是閻王嗎?我有冤情上訴。”王扶景捂住眼睛低聲說道,嗓子眼兒還泛著一股濃烈的苦氣。


    真沒想到做了鬼,體內還會帶著毒藥。


    大家都是保持著死前的模樣下來的罷,王扶景熟稔地猜測道。


    若是缺腿的隻能爬著下來,瞎了眼的摸黑下來,沒了頭的就隻能滾著頭像踢球一樣下來……


    想來還是被毒死的最好,能全乎著下來,而且也就她這樣人才配毒死,因為別的死法根本殺不死她!


    “你有何冤?”


    眼前依然是一片白茫茫,卻有一道滄桑而溫和的聲音傳入耳中。


    這閻王說不準是個菩薩心腸,一聽就是個軟耳根!


    王扶景心想著,趕忙說道,“我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你還沒死呀。”


    “啊?”


    等王扶景適應了這道光源,終於看清了自己所處之地,徐仲臣正一臉便秘地看著她,要笑不笑的樣子。


    她……能不能現在去死一死。


    “姑娘呀,你還沒死,隻是一時氣血瘀滯被藥給化開了,待老夫給你拿兩副藥好好調理,須臾便會好起來。”


    王扶景轉轉眼珠,有些木然地瞧著右手邊長得有些圓胖的大夫,他臉色紅潤,下巴層疊,一身葛灰色棉布長衫在肚子處圓溜溜的鼓了起來,不像個大夫,像個廚子。


    “有些餓了,”王扶景摸了摸幹癟的肚皮,看著大夫眨眨眼睛,霎時間明白了他為什麽做了大夫。


    病人一見他便餓,自然吃得便多。這五穀下腹,湯水利肚,體毒排得也快,病嘛好得便也快了。


    “不妨事,姑娘,”胖大夫笑眯眯地將方劑遞給一個半大的伶俐小子,又迴頭朝著王扶景笑道,“待拿了藥便可以迴家吃飯了。”


    “……哦,”王扶景有些失望,本以為他會說“我這兒還有點點心糕餅,你先拿去墊墊肚子吧,”再不濟,也說一句,“我這還有點剩飯剩菜,你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吃吧。”


    她咽咽口水,這大夫……平日裏一定吃得很好。


    王扶景的目光在他的肚皮處逡巡了兩圈,不由得聽見“噗嗤”一聲調笑。


    轉頭便見那徐仲臣笑得花枝亂顫,又忍著笑強安慰她,“娘子休要著急,待付完藥錢還有餘存,我們先在縣中買些吃食。”


    王扶景讚同地點點頭,在郎中病床上坐起身,“也行吧,想吃葷食了。”


    “娘子想吃什麽便吃什麽。”


    一刻鍾後,王扶景站在街上看著信誓旦旦的徐仲臣嘴角一抽。


    “想吃什麽便吃什麽?”王扶景氣得發笑,“嗬嗬……嗬嗬……”


    “是為夫不濟,連娘子的盤纏都花了個幹淨,也隻是付了藥錢。如今雖然隻剩一文了,為夫想想辦法,還是可以讓娘子吃到肉食的。”


    “……”


    來來往往的行人看熱鬧似的看著這對兒冤家探討小媳婦兒饞肉的問題。


    甚至有個看起來十分和善的大媽憂心忡忡湊到王扶景跟前,抓著她的手細細問道,“多好的姑娘,長得天仙似的還吃不到肉,跟大娘迴家吧,大娘給你肉吃。”


    “姑娘小心啊!她可是老鴇子,跟他迴去,少不了得吃苦頭!”


    有熱心的路人不知道從哪兒喊起來,大媽見王扶景目光冰冷,甩了胳膊便走,“不識抬舉,好心讓你吃口肉而已!”


    “喂,”王扶景捂住臉微低著頭,朝忙著砍價的徐仲臣低聲催促道,“不要問了,快迴家吧。”


    “娘子,”徐仲臣迴頭看看她,笑得溫暖如煦,“為夫今日一定讓你吃上肉包子。”


    唇紅齒白的小郎君本來就很招人眼,如今為了能讓娘子吃上口肉包兒而跟包子鋪老板唇槍舌戰的場麵也是……想來不太常有。


    兩人身旁漸漸圍滿了人,相信明日整個縣城都會傳遍了“俏郎君沒錢給饞嘴媳婦買肉包隻好抱包子鋪老板大腿”的別樣新聞。


    “啊!”王扶景奮然而起,想要盡快結束這種被人當猴兒看的場麵。


    “嗬嗬嗬……”她笑得宛若惡犬,眼睛也因為羞恥而逐漸充血,她緩慢地一步步地走上前去,站在了徐仲臣一側,惡狠狠地盯著包子鋪老。


    “給我肉包子,賒賬!”


    白麵包子男肉眼可見的身形一抖,許是從沒見過如此急赤白臉、殺氣重重的要賒賬的。


    而且,賒的還是一隻包子而已。


    “不就是個包子嗎,你楊包子也賺到不少錢了,差這一個包子嗎!”


    “左右大家日後多照顧照顧你生意,就賒人家一個包子吧~”


    “是啊,多俊的小郎君、小婆娘,就白饒一個包子怎麽了,就當做好事積德呢……”


    “……”


    圍觀的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起來,王扶景隻是木然地站著,十分想鑽到地縫裏去。


    王扶景終於……吃上了肉包子。


    她揩去不知為何湧上眼角的淚光,覺得自己這麽個憂國憂民的人真正不該為區區一隻肉包子受此屈辱。


    可是,真好吃啊,她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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