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對蒯鈞、黃射、蔡球三人的果斷處決,宛如一枚巨石落入平靜的湖泊之中,一瞬間便激起了千層巨浪。


    襄陽街頭,這三人的血跡尚未完全幹透,荊州世族們的怒火,已經在荊州各地猛烈地燃燒開來。


    這三人,都是荊州大族的頭臉人物,尤其是蒯鈞,乃是名滿荊襄的大儒高士,社會影響力不容小覷。就是天子想要殺他,也得給出有說服力的理由,調查清楚,證據清晰之後,再行處決,何況周默一刺史乎?


    沒人能夠料到,周默居然如此狠辣果決,下手速度如此之快。


    費禕沒有料到。


    甚至蔡球三人也沒有料到。


    然而,周默的快刀,並沒有達到斬亂麻的效果。


    表麵看去,州府門外安安靜靜,一切正常,但在背地之中,此事的後果已經在瘋狂地發酵之中。


    先是,各大族子弟借由悼念蒯鈞等三人,在荊州各地秘密集會,議論此事。


    議論的首要焦點,便是官府對殺死三人給出的解釋,實在無法服眾。


    隻有幾句口供,沒有切實的人證物證,就匆匆把人殺掉了,說句誅心的話,就好像是急於滅口一般,就連這幾句口供究竟是不是屈打成招的,也成為人們懷疑的對象。


    更何況,胡通之死一案,不是已經成功拿住兇手,宣告結案了嗎?


    為何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又有了如此巨大的變故?


    重重疑點撲朔迷離,給了荊州大族們豐富的想象空間,這兩年來因為對科舉不滿而產生的憤怒,也借由此事為導火索,一並爆發開來。


    而蔡球最後在雲夢縣城門口留下的那段慷慨陳詞,也很快傳遍了整個荊州。


    “我蔡球清清白白,問心無愧,朝廷若非要拿我問罪,我想隻有一個罪名能安到我的頭上,那就是莫須有!”


    莫須有三個字,很快就成為了人們心中最鏗鏘有力的口號。


    數日後的一個清晨,荊州官吏們驚訝地發現,州府門口那座為了科舉開榜而修建的巨大的告示牆,上麵竟然被人貼滿了大字。


    告示牆十分巨大,題字也十分巨大,每個字都有三尺長,寫成一篇洋洋灑灑三字經風格的小詩,標題為一個字:冤!


    ……蒯黃蔡,皆名士,有德行,布海內,周思潛,罪滔天,性跋扈,目無法,因私仇,擅殺之,何罪名?莫須有!


    看著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州府官吏們心急如焚,急忙命士兵們搬來梯子,驅散人群,想要爬上去將之撕扯下來,避免被周默瞧見了。


    可就在此時,一輛馬車停在了道旁,周默從馬車上麵下來,大步流星地從人群之中穿過,來到了牆壁下麵。


    “不用撕。”周默道。


    “可是使君……”


    “不必說了,我說不用撕,就不用撕。人也不必趕走,我有話跟他們說。”


    周默走上台階,高高仰起頭來,竟自一字一句,將這三字小詩讀了一遍,然後冷冷一笑,目光掃視下方圍觀的眾人。


    周默目光所及之處,竟發現絕大多數圍觀之人,知道他就是周默,竟都垂下了頭去,連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周默大聲問道:“這是何人所書?”


    無一人作答。


    周默又提高了嗓門,大吼道:“這是何人所書?怎麽,敢寫不敢認嗎!?”


    一人道:“有落款,荊州野人。”


    “你是荊州野人?”周默問。


    那人慌忙道:“我不是,我不是。我隻是看到落款,因而提醒使君。”


    “那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陰濬,南陽新野人。”


    新野陰氏,又是一個至少已經傳承了兩百多年的龐大家族。


    周默道:“陰濬,你為何在此圍觀?你對這三字詩如何評價?”


    “我……我……”那陰濬支支吾吾,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你是覺得他寫得好,還是寫得不好?或者說,你覺得此人對我周默和這件事的評價,是否中肯?”


    陰濬道:“荊州野人所言,的確有些偏頗。”


    周默搖了搖頭:“何止是有些偏頗啊,完全是子虛烏有,任意捏造,陰濬啊,隻這一句話,我就能看透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來人!”周默怒道,“新野陰濬,輕信謠言,足見其內心不遜,給我將之拿下,押入大牢,好好審問一下,看他是不是這荊州野人的同黨!”


    “我不是同黨!”陰濬見幾名士兵迅速朝自己走過來,急道,“使君,我真不是同黨,我連這荊州野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啊。使君,求求了,饒了我吧,我錯了。”


    就在這時,幾名年輕的士子突然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將那陰濬保護在了中央,阻止了周默的士兵靠近。


    其中一人突然大吼一聲:“周默,你用莫須有之罪殺了蒯、黃、蔡三人,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來殺陰濬嗎?”


    竟敢當麵直唿周默姓名,這人看來也是豁出去了。


    周默道:“蒯、黃、蔡三人,罪有應得,就算告到閻王爺那裏,他們也難逃罪責,我周默一生殺人無數,其中的確有不少是無辜之人,但這三個人,我殺得問心無愧。”


    “我不信!”那人道,又對左右人群大喊一聲,“在場諸位,伱們信嗎?”


    “不信!”人群中有人喊道。


    “不信!不信!”有人帶頭,其他人便更加大膽,紛紛義憤填膺地加入到了呐喊的隊伍之中。


    看到人們支持他,那人的膽子也更大了,他叫幾個人組成人梯,把他高高地托舉起來,朝著人群振臂一唿,高喊道:“要抓人,連我也一並抓了吧,至於罪名,哈哈,莫須有!”


    “莫須有!莫須有!”人群中爆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音來,聲音逐漸形成某種共振的頻率,震耳欲聾,聲勢極為驚人。


    就連經曆過無數風浪的周默,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起來,他四下望去,看到自己帶來的士兵,竟也變得猶猶豫豫,隻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這些士兵都是在同魏國和吳國的戰爭中錘煉出來的狠辣角色,麵對敵人千軍萬馬,隻要周默一聲令下,便會毫不猶豫地衝鋒上前。


    但麵對這些大族子弟的齊聲呐喊,他們竟然有些迷茫了。


    “都給我散開!”


    突然,一隊騎兵列成一排,從遠處衝了過來,領頭的人,正是襄陽太守薑維。


    “散開!否則格殺勿論!”薑維一聲令下,騎兵們都亮出兵刃,橫在前方,催動胯下坐騎,邁著穩健的步伐,逐漸提速,向人群逼近過來。


    騎兵的巨大威懾帶來騰騰殺氣,兵刃的刀光令人膽寒,士子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夠抵擋,很快,他們便失去了對抗的勇氣,紛紛四散而逃。


    有二幾個來不及逃走的人,都被薑維活捉,五花大綁,押進監牢裏去。


    隻是,最初那個陰濬和後來帶頭喊話的年輕人,卻是早就逃得無隱無蹤了,並不在被抓之列。


    不一會兒,人群便全都散去,事態平息下來,薑維這才注意到了仍站在台階之上一動不動的周默,急忙走上前來關切地道:“思潛兄,你沒事吧。”


    “我沒事。”周默有些茫然地道。


    薑維道:“今日之事,十分蹊蹺,我猜背後一定有人謀劃,我馬上去查,一定將幕後黑手揪出來。”


    “去吧。”周默道,“隻是,千萬不要再殺人了,事情若繼續惡化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知道了。”薑維拱手告退。


    周默則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個人迴到自己冷冷清清的豪華大宅之中,命人關上宅門,誰都不見。


    之後的幾天裏,周默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為何會落得如今這個下場,竟被人指著鼻子咒罵,仿佛自己是個大反派一般。


    表麵上看,這是他急於推進科舉,侵害了大族利益而產生的反彈力量,借由胡通之死一案,突然爆發開來。


    周默殺蒯鈞蔡球等三人,雖然程序上有些許瑕疵,但周默持節斷案,依舊是在漢代的律令框架之內,並沒有太過越界。


    周默從不懷疑,他殺這三人是否殺錯,這件事是正義的,永遠都是。


    但政治博弈的吊詭之處在於,沒有哪個群體會認為自己是邪惡的,在每個人的視角裏,自己都是正義的。


    大族通過壟斷人口和土地帶來利益,通過壟斷文化和知識參與政治,鞏固族群的社會地位,這些共同的利益形成強力且牢固的共識。


    群體之中每一個獲益的個人,都會不自覺地維護這個共識。


    唯獨底層百姓,因為個體力量太過弱小,一輩子隻為溫飽二字奮鬥,又缺乏基本的知識和判斷力,他們很難形成除了符水治病的“天師道”之外的其他共識。


    所以,盡管周默費盡千辛萬苦,墾荒田,種棉花,把個荊州民生搞得紅紅火火,百姓衣食無憂,又辦掃盲學校,搞科舉給寒門出頭的機會,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與人更加平等,讓階級與階級之間的界限稍稍模糊一些,而不是上等人主動與下等人劃清界限,將階級之間的鴻溝挖得越來越深邃,仿佛兩個物種一般,直到把根基挖斷,大廈崩塌。


    但底層庶民,畢竟弱小、鬆散而無知,他們無法形成一個堅定的共識,支持扞衛他們權力的周默。甚至於,還會受別有用心之人的蠱惑,調轉槍頭來咒罵周默。


    “老子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已經十幾年了。我本以為我是爽文男主,憑著對曆史脈絡的先知先覺,登高一唿,天下萬民紛起響應,協助丞相一統天下,再興炎漢,繼而發展科學,讓中華民族打破兩千年王朝周期律的詛咒,掙脫牢籠,一飛衝天。”


    “可為什麽,為什麽就這麽難?”


    “我吃不慣這個時代粗糙的飲食,穿不慣長袍大袖,不習慣留著長長的頭發和胡須。我懷念舒適輕便的運動鞋,我懷念空調房,飛機高鐵,我懷念我的小米手機,我想重溫指環王電影,我想玩電子遊戲,不需要玩多新的大作,哪怕隻是俄羅斯方塊,也足以讓我淚流滿麵,連玩三天三夜……”


    “老天啊,我好累啊……”


    建興九年冬十月,公元231年,來自荊州各士族的狀告信,如同紙片一樣飛進了洛陽皇宮和丞相府之中,他們的訴求無一例外,都是彈劾周默,其中還有一部分,還提出了科舉的多項危害,請求諸葛亮停止在荊州的特科科舉。


    諸葛亮見事態頗為嚴重,便“從善如流”,即刻罷免了周默,將之召迴洛陽,改任光祿勳,同時命益州刺史吳懿改任荊州刺史,命永安都督李嚴接任益州刺史。


    周默提出的第二次科舉方案,隨著周默的離開,自然也一並被取消,與其他州郡一樣,改為每兩年取十人。


    周默這次迴到洛陽,頗有些灰溜溜的味道,但喪氣歸喪氣,讓他就此放棄卻是完全不可能的。


    周默心裏始終憋著一口氣,謀劃著在將來更合適的時機,再次推行科舉。


    迴到洛陽,起碼有一件好事,就是能再與老婆孩子們團聚一堂,這讓他的內心感到相當地充實和安慰,之前積累的頹喪也很快一掃而空。


    數日之後,諸葛亮召見了周默。


    “荊州之事,罪不在你。胡通一案,你做的很好,他們借此反抗,不過是因為想反對科舉罷了。科舉再開這事,你做的不太好,有些操之過急。當初你臨行之前,我曾與你說過,科舉推行不易,當徐徐圖之,平衡二字,最為重要,可你卻將我的話拋之腦後。”


    這次,周默沒有辯解,隻認認真真地聽著諸葛亮的訓話。


    “我與陛下商議,命你為光祿勳。這是個閑差,你當忍耐些時日,不要多想。”


    光祿勳,九卿之一,掌皇宮宿衛,以及虎賁,羽林等禁軍,曆來皆由皇帝親信重臣所任。


    諸葛亮開府之後,權力集中於丞相府,光祿勳的權力也名存實亡,基本可以被視作是榮譽虛職。這從光祿勳一職長期由遠在永安的李嚴所兼任便可以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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