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霜。


    半年一季,夜中開放。


    綻放之初,馥鬱芬芳,極盡妍態。待到月上中天之時,卻是色彩轉枯,如覆寒霜,片刻之間就會敗落下來。


    但若是此時,小心采摘,引花蕊入藥,那便是世間少有的鎮痛良劑。


    幾年之前,莫言體內藥毒頻繁發作,青和就不止一次偷偷在後山獨坐至深宵,等待月下霜花開。


    而他心中所想的,不過是能及時把這味藥引送到顧真手中,配製成劑之後,讓莫言身受的痛楚稍微減輕一點而已。


    夜涼如水,白日之間灼人的酷熱已被涼風吹散。


    青和一路急趕之下,終是在封淩、離觴居所之前的小院前站定。看著窗欞處泄漏出來的淡黃燭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很好……


    雖是被莫言在床上拖了不少時間,但總算還是來得及。


    以他的經驗,今夜天氣驟轉,山雨欲來,月下霜盛放的時刻,比之平常,隻怕是要延上一、兩個時辰。


    離觴既是沾上了莫言的血毒,雖得藥方,想要恢複如初,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而血毒一日不淨,發作之時的疼痛折磨,便是在所難免。封淩對離觴向來嗬護備至,看此情景,自是不會忍心。


    所以今夜,他必定會在若離穀等到月下霜花開,才會迴來。


    念頭至此,青和喉結滾動,緊了緊手中的長劍,蒼白的臉上竟是浮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雖然不久之前的床笫之歡,莫言的刻意糾纏已是壓榨了他太多的體力,到了現在,雙-腿之-間的疼痛和濕意依舊十分明顯,但老天爺幫忙,一切總算沒有過多偏離他的預想。


    對付一個血毒未淨的離觴,總是比對付封淩、離觴二人聯手的勝算要高……而這樣的機會,他計算下來,也不過隻有今天而已。


    低下頭對著自己打傷莫言的右手怔怔地看了一會,想著莫言伏在他身上大汗淋漓,失神喘息著的模樣,青和心下一抽,一股又是甜蜜又是疼痛的滋味,在瞬間湧了上來。


    明明知道大敵當前,一場惡戰在所難免,現在需要心無旁騖地拋開一切雜念,但腦海中反覆重播關於莫言的種種,他卻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拋開。


    ‘青和,今天晚上哪裏都不要去好不好?


    ‘我們可以迴到山上,然後一直在一起……


    ‘青和,你答應我的!’


    手心裏都是冷汗,青和神思有些恍惚地緩步向前。


    莫言,就快結束了,殺了他們以後,我就和你上山……


    答應過你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的!


    將牙狠狠一咬,浮現在青和眼前的最後一個畫麵,是莫言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他當胸一掌打傷後,邊劇烈咳嗽,邊怔怔看著他的傷痛表情。


    然後木屋的門“喀吱”一聲,已被他重重地推開了。


    檀木微醺,燭色溫暖,書桌、矮幾井然有序。


    屋內的一切裝飾陳設,與他記憶中的模樣並無太大更改。所以隻要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居中而置的天蠶琴。


    聽到動響,琴後之人把一直低垂著的頭緩緩抬起,目光靜靜地從他的身上掠過,片刻之後,嘴角上揚,竟是輕輕地挑了個笑容出來。


    某種異樣的感覺隨著這個淡淡的笑容彌散在空氣中,一時之間青和竟是愣在了那一異。


    不對……


    有什麽地方不對!


    來這裏以前,他已是假想過了千萬種他們現在這般麵對麵時候的情形。


    以離觴的個性與心機,會對他出言嘲諷加以打擊,或是不動聲色就驟然動手,都不會是意外。而無論最後是怎樣的局麵,他都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去應付。


    所有的預算之中,偏偏卻是少了這一種——香氛繚繞的空氣之中,離觴低眉順目地淺淺一笑,竟是純稚得他連心也抖了起來。


    不應該的……


    他從小與劍為伴,一次又一次地在垂死邊緣被拖迴來,對戾氣已是形成了本能般的敏感。尤其是身體被那樣地傷害過以後,隱藏得再深的危險,都逃不過他緊繃著的神經。


    但現在,一片靜謐之下,離觴眼波流轉,他竟是感覺不到絲毫的殺氣。


    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偽裝得如此徹底——尤其是現在,矛盾已經激化,長年的隱忍被全然揭開,還有什麽值得去掩飾的呢?


    始料未及的場麵讓青和愣了愣,片刻之後卻是一聲冷哼,將琉璃指向了離觴的眉心。


    青色的劍芒在離觴的雙眉之間映射出刺目的亮點,隨著青和的步步逼近,越來越是強烈。


    到了現在,依舊……不準備出手嗎?


    琉璃的劍尖已是刺向了肌膚,隻要再一用力,就能夠從離觴的額頭筆直地穿透而過。


    如果不是心存疑惑,忌憚著會在其後有什麽忽如其來的變故,依青和向來出劍的速度,現在已是要了離觴的命。


    不過到了眼前這一步,一切應該已成定局。對於青和的致命攻擊,離觴從頭到尾竟是沒有半點反抗,馴服得讓人心悸。


    不還手那是最好……


    腕上勁力加大,劍尖向前送出,已是青和最後的殺招。


    “荷……荷……”


    空氣中忽然響起悶悶的聲響,青和心下一驚,琉璃竟是頓在了半空。


    離觴的臉揚了起來,對上他的視線,竟是呐呐地一笑。


    喉結的地方上下滾動,張開的雙唇像是要發出些詢問,努力了很久,卻還是隻能從喉嚨裏擠壓出渾濁乾裂的聲音。


    完全無法辨認的、支離破碎的音節,掙紮了片刻,青和完全捕捉不到任何資訊,離觴卻像是很滿意的模樣,想了想,將藏在袖中的雙手伸出,摁在琴弦上,“叮叮咚咚”地開始彈奏起來。


    斷斷續續的音調,拙劣而難聽。


    這個人……曾經擁有天下第一琴師美名;可眼下,這副對著琴弦笨拙而執著,因為著急甚至冷汗微冒的模樣……


    一陣寒意湧了上來。


    有隱約的認知浮上青和心頭,卻在下一個瞬間被他迅速地否定掉。


    “你現在……還想玩什麽花樣?”


    冷冷地將劍尖向前一送,青和不知道自己的詢問為什麽會帶上顫音,“想裝模作樣地等著封淩趕迴來救你?”


    依舊沒有任何迴答。


    額頭被刺破的疼痛換來的隻是離觴的驚恐神態,和從喉嚨擠壓而出的“荷荷”喘息。


    天下第一的琴師,天下第一的讀心師。


    武功,見識,心計……每一項拿出來都足以藐視天下人的離觴,現在卻是摔坐在地蜷成一團,滿臉畏懼地擺著手,從喉嚨裏發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殘破聲音。


    青和向前逼近一步,恨意之外所滋生的,卻是越來越多的驚怒交集。


    某種唿之欲出的意識,讓他連琉璃也幾乎要握不穩。


    “裝啞巴就那麽好玩麽?你要一直不還手……就繼續這樣吧!離觴,我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利器劃破空氣的嘶響,青和牙齒緊咬,再也沒有半分猶豫。


    什麽也不要管了,隻要結束了這一切,從此就可以和莫言安安穩穩地廝守在一起了。


    離觴雙眼圓瞪,看著精光的劍芒越來越近,卻是在巨大的恐懼下連告饒也沒了力氣。


    電光石火的瞬間,利器相互撞擊的一聲清脆巨響,青和手中的琉璃已是被蕩開了。


    “青和,他沒有裝……我給他吃了這麽久的啞藥,他的嗓子是真的早就燒壞了。


    “……其實並不會太難受,我隻是每次在給他療毒的藥裏放上一點點,一點點而已,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戒心……


    “他裝啞巴裝了這麽多年,卻也和我住了那麽多年……現在真的不能說話了,隻要他看著我,想說些什麽,我全部都能知道。


    “青和,我知道他對你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我原以為我陪在他身邊這麽多年,有些想法,他終是不會那麽執著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的一切,其實我早就清楚,可我卻固執地以為是能夠有所改變的……


    “可是他還是害了你,害了莫言,害了落雲……我本是該殺了他給你們謝罪,可是、可是我……


    “……所以除了啞藥,我在他療毒的藥裏還下了些別的東西,現在的他,已經和白癡沒什麽區別,所以青和,你……你能不能當他已經死了?就這樣放過他?算我……算我求你好嗎?”


    沙啞的聲音一陣哽咽,卻讓離觴驚恐的情緒慢慢安靜了下來。


    勉強撐起的身體從青和的劍下爬過,在某個身影旁停下,緊緊抱住那人的雙腿,很安心地蹭了蹭,不再放開。


    不知何時已趕迴的封淩,蹲下身體輕拈著離觴凝視著他,帶著怯怯期待的臉,眼睛裏的淚水終是“滴答”一聲,悄然墜地了。


    “離觴,不要害怕,我在這裏了……


    “很疼是不是?先把手放開,我去拿藥,先止血好不好?


    “離觴,別抓這麽緊,沒事了,我已經迴來了,以後……以後也不會這樣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我保證!”


    一遍又一遍地輕聲安撫,封淩半跪下去將離觴的身體摟緊,耐心地摩擦著他顫抖的消瘦背脊。那麽專注的模樣,像是全世界隻有眼前這個人似的。


    青和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琉璃慢慢地垂了下去。


    性格剛硬如鐵的封淩,竟然也會有這麽溫情的模樣。


    原來這個世界上的人,再是如何強勢也好,卻總會有某個部分,柔軟得根本禁不起半點打擊。


    “青和……”


    眼見離觴的驚惶神態終於略為平複,封淩想了想,低啞著嗓子將目光重新轉了過來。


    “我不想和你動手,你現在這副模樣,在我手下根本撐不了太久,剛才相交那一劍,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我不想傷了你,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傷了莫言。你的心情,還有他對你的心情,我,我想我都能夠了解的……”


    我的心情,莫言的心情……你都能夠了解?


    青和眼角微微一跳,咬緊了嘴唇,“我知道……”


    “當”的一聲輕響,琉璃還劍入鞘了。


    片刻之前還繃得緊緊的氣氛,不過因為一個名字的出現,而瞬間緩和了下來,封淩微微點了點頭,眼睛裏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青和,多謝……”


    放下手裏的長劍,封淩伏下身子將離觴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無論如何,希望你和莫言以後能夠好好的在一起……


    “至於離觴,雖然他現在這個樣子,什麽都需要人照顧,什麽都不知道,可我,我覺得這樣就很好……”


    又是酸楚又是憐惜的心情,讓封淩的說話聲嘶啞起來——本來一直擔憂著和青和之間在所難免的一戰,居然就此輕鬆了斷,想著以後可以與自己所愛的人長相廝守,再無煩憂,滿心感動之下,忍不住輕輕吻上離觴的額頭。


    從十歲那年的冬日在後山初遇,他們相處已近十年。十年的朝夕相處,悉心嗬護,溫情脈脈的麵具之下,卻始終是在相互防備著。


    他們一個長年隱忍,精心計算,另一個卻是有所覺察,卻依舊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第一次看到離觴在睡夢之中,眉頭緊鎖,異常痛苦地自我掙紮,說著那些隱藏在心靈深處,原本該隱藏一輩子的真相,封淩滿心震驚之下隻想把他搖醒,痛聲責問,重重的幾個耳光之後,一劍殺了他。


    可是,他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他隻能跑出房間,把頭埋進雪地裏很大聲地哭,腦子裏反覆迴想的,不過是初識那一天。


    他從高高的懸崖上把白色的梅花摘下來塞到離觴懷裏,那個純淨得像小鹿一樣的男孩子,彎著嘴角,蹲在雪地上用梅花枝寫了非常好看的幾個字,“離觴最喜歡封淩了……”


    一個笑容,成了封淩一輩子的萬劫不複。


    痛苦的心情不僅在於對欺騙的失望,更多的卻是因為情根深種,明明知道不對,卻已經是掌控不住自己的方向。


    如果以愛情做賭注,這一切……又會不會有所改變?


    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繼續生活著,看離觴一日又一日地巧笑嫣然,溫順體貼,似乎慢慢就有了某種安寧幸福的錯覺。


    或許,那一夜一夜的激烈囈語都是假象,隻有那句刻在雪地裏的“最喜歡”三個字才是真的。


    自欺欺人地一躲再躲,憧憬著或許一切就這麽改變了。


    直到落雲、青和、莫言……一個接著一個重創累累地出現在他眼前。


    ‘莫言,青和在你身邊待了不過三、四年的時間,你懷疑他迫害景落雲之時已是生不如死,我可是在封淩的身邊待了近十年……


    ‘十年啊!他要是知道身邊最親近的一個人,騙了他整整十年的時間,該會定怎樣一副表情呢?以他的性格,一定是殺了我以後,再殺了自己的……’


    那個時候站在門外,清清楚楚地聽完離觴的這番話,他終於是意識到,所有的憧憬和安慰都破滅了。


    既然自己下不了手殺他,既然你所堅持的亦無法改變……那麽離觴,那就按照我的方式,讓一切迴到最初的樣子好不好?


    你不會說話、不會彈琴、不會書畫、不會處理日常事物……都沒有關係,隻要你還會對我笑,會在心靈的深處記得我,會在高興或者難過的時候和我擁抱,就已經足夠了。


    心潮洶湧,封淩輕印在離觴額頭上的吻,良久之後才緩緩放開。


    眼眸抬起之時,所看到的那張臉,卻不是平日裏輕吻過後滿是潮紅的可愛模樣,相反的,越過他肩頭的視線裏染上的,是巨大的驚恐和不安。


    異樣的感覺瞬間湧遍全身。


    封淩幾乎在同時開始握劍轉身,但終究還是慢了半拍。


    後脊的地方狠狠地一震,冰冷的利器已經是當胸穿了過來。


    “滴答、滴答”的滴血聲中,是青和“咯咯”的冷笑。


    “封淩,看來我的心情你並不是很了解呢……在我心裏,別說雲離觴隻是變了白癡,就算他死了,我也是要把他的屍體重新給挖出來的!”


    “青和你……你既然這麽恨,那剛才、剛才為什麽……”


    “剛才?”


    青和狹長的眼睛眯了起來,已經把離觴的身體拽到腳下。


    “剛才你也說了,我這個樣子哪裏能夠打得贏你,不先騙你把劍放下……我又哪裏有機會慢慢來折磨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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