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慮與擔憂交織在心頭,幾日未能安眠的柳柒此刻竟有種頭重腳輕的不適感,五髒六腑也微微抽痛。他支著額頭坐在桌前,無奈地閉了閉眼。


    孟大夫道:“公子冷靜點,雲少爺吉人自有天相,定會平安無事。”


    棠兒站在他身旁,拉著他袖角軟聲喚道:“爹爹。”


    柳柒把棠兒抱在懷中,淡淡一笑:“棠兒乖,爹爹沒事。”


    眾人俱沉默在當下,穹廬內落針可聞。


    良久,柳柒似想起了什麽,蹙眉道:“不對。”


    柳逢問道:“什麽不對?”


    “從進攻新州開始就不對了。”柳柒道,“攻下蔚州耗費了幾個月的時間,鄴軍應及時增補修養才是,沒理由繼續追擊。趙律白打過仗,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怎會下令讓蕭老侯爺繼續作戰?”


    “可是……”柳逢道,“可是蕭家軍從未有過敗績。”


    柳柒靜默下來,幾息後方才開口:“此事恐怕沒那麽簡單,我要去新州。”


    陳小果道:“萬萬不可啊!新州如今已被鄴軍占領,你去了必然會暴露身份,若是讓那個狗皇帝知道,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柳柒道:“晚章還在城中,我放心不下。而且道長的易容術爐火純青,我相信你有辦法讓我們蒙混過關,更何況這裏已經沒有藥了,我留下來也是等死。”


    聽見最後一句話時,陳小果被迫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沉默地扭過臉不再接話。


    孟大夫找不出理由來勸說他,柳逢亦如是,偌大的房間內此刻隻有棠兒在兀自咿呀,更顯氣氛沉寂。


    柳柒的視線掃過眾人,須臾後說道:“大家早些歇息罷,我們明日一早便出發。”


    第129章 以血明己誌


    漠古爾草原距離新州城足足有八百餘裏, 即使是快馬加鞭也要一兩日才能趕到,好在最近天氣晴好,於出行有利。


    柳柒這一路都在昏昏沉沉地入睡, 孟大夫便帶著棠兒坐在另一輛裝載行李的馬車上, 以免擾他安寧。


    馬車的速度比不得單騎而行, 他們趕了整整兩天的路還未抵達新州, 隻是越靠近新州城,所見的難民就越多。


    孟大夫將最後一點藥煎煮之後裝進了水囊裏,如今已然見底, 沿途的村鎮都無法配齊藥材, 柳柒隻能艱難地熬著。


    夜裏氣溫格外寒冷, 他們尋了處無人居住的破屋歇腳,柳逢和陳小果拾來不少幹柴取暖, 卻止不了柳柒的咳疾,柳逢便一股腦兒地將所有衣物都裹在他身上了, 然而收效甚微。


    在破屋裏熬了一宿,天未亮他們又繼續出發。棠兒見柳柒麵色蒼白, 不住地掩嘴咳嗽,遂爬到他的腿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捧住他的臉道:“唿唿爹爹,爹爹不疼~”


    柳柒笑著抱緊了孩子:“有棠兒在, 爹爹不疼。”


    他咳得太久, 嗓子略有些沙啞, 喉嚨裏甚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原以為蠱蟲離體之後就不會受再折磨了, 豈料現在竟比從前還要痛苦。


    又熬了大半日, 總算抵達新州城外, 然而事情遠超他們所料, 因為新州城外居然被重重北狄兵馬給圍住了!


    “公子,怎麽辦?”柳逢勒停馬車,遙望向密密麻麻的北狄軍,“咱們恐怕進不去。”


    這是通往主城的唯一途徑。


    柳柒雙眉緊蹙,啞聲說道:“看來簫老侯爺他們是被困在城中了。”


    長達半年的作戰早就將戰士們的激情給磨滅了,本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朝廷卻下令讓他們繼續進攻,就算是戰無不勝的蕭家軍也經不住這樣的摧殘。


    此番攻下新州,極有可能是北狄人刻意為之,他們想要來個甕中捉鱉,將蕭老侯爺困死在新州城內。


    如此一來,滿城的百姓也要跟著遭殃。


    柳逢焦急地道:“陳小果,有沒有法子讓我混進城中給公子買些藥。”


    “你進去了就出不來咧!”陳小果道,“而且北狄人把整座城圍得這麽死,你怎麽進得去?”


    柳逢病急亂投醫,對孟大夫道:“孟大夫,您把那些藥說給我,我去挖來為公子熬藥。”


    孟大夫道:“一時間哪裏挖得齊這麽多藥?而且藥材的功效與生熟有關,公子所需的藥裏麵有好幾味炙過的,必須從藥鋪采買方可使用。”


    柳柒道:“北狄主帥是述律英,我去見見他。”


    柳逢道:“如今大鄴和北狄水火不容,恐怕述律英不會輕易見公子。”


    陳小果道:“公子對他可是有救命之恩,他應該不至於恩將仇報吧?”


    柳柒道:“試一試罷。”


    柳逢和陳小果驅趕馬車往前走去,很快便遭到了北狄人的阻攔,柳逢開門見山地道:“我們要見述律殿下!”


    一名校尉嘲諷道:“也不瞧瞧自己是何身份,殿下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


    陳小果道:“你們殿下去年落難時還是我們公子救的命,若他不肯相見,便讓他將匕首歸還!”


    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可那校尉卻是不信:“爾等這樣的騙子我們見多了,從哪兒來就滾迴哪兒去!”


    “嘿!”陳小果一揚拂塵,挽起衣袖啐道,“今兒非要讓道爺亮出真本事對吧!”


    校尉嗤道:“趕緊滾吧,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陳小果跳下車轅,朗聲喊道:“述律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崽子,還不趕緊出來!述律英!述律英”


    “大膽!”那校尉氣得臉上橫肉直顫抖,“把他們拿下!”


    身後的北狄士兵立刻持刀劈了過來,陳小果和柳逢正要出手,隻見一抹細小的白色殘影自身旁掠過,不待眾人看清,為首的一名士兵就已被利物穿透了左肩,仔細看去,傷他的竟是一枚素色玉簪!


    持刀的士兵們止步不前,紛紛警惕地看向馬車。


    這時,馬車內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告訴你們主帥‘汴京城,上元節’。”


    那校尉看了一眼受傷哀嚎的士兵,旋即對身邊的小卒低語了幾句,小卒得令後立刻往身後的大營奔去。


    不多時,小卒氣喘籲籲地返迴,曲臂對他們行禮道:“幾位貴人請隨小的過來。”


    柳柒戴上幃帽下了馬車,與柳逢等人一齊往北狄人的大營深處走去。


    士兵止帶他一人來到主帥的營帳之中,述律英早已遣散諸副將,偌大的氈包內此刻異常安靜。


    九個多月沒見,述律英的身量又高大了不少,褪去少年的稚氣後,他的眉宇間仿佛多出了幾分草原頭狼的威嚴。


    柳柒穿著一件湖色的漢人袍,較之從前消瘦不少。述律英濃眉微擰,在對方開口前問道:“你身體如何了?”


    柳柒摘下幃帽,對這位北狄的殿下畢恭畢敬揖禮道:“多謝殿下關心,草民身體和從前無異。”


    話音剛落就忍不住咳嗽起來,他已斷藥兩日,一旦起了咳症,便久久不得消停。


    述律英走近幾步,正要伸手觸碰,卻見柳柒連連後退避開了他的手。


    述律英怔了怔,繼而收迴手道:“新州戰亂,你來做什麽?”


    柳柒道:“草民的藥已經用盡,周邊小鎮都沒得售賣,不得已之下前來此處,還望殿下行個方便,放草民入城。”


    述律英道:“你吃的什麽藥,把方子告訴我,我讓人去備藥。”


    柳柒微笑道:“不勞殿下費心了,草民入城後可自行購買。”


    “我不會放你進去的,”述律英道,“如今蕭煦國和蕭千塵父子都在城中,在他們受降之前,任何漢人都不可入城。”


    “受降?”柳柒略有些驚訝,“殿下想招降老侯爺?”


    述律英道:“簫家父子都是可用之才,我不想殺他們,隻要把他們的糧草耗盡,他們自然會受降於我。”


    柳柒道問:“殿下怎就斷定他們會投降?”


    述律英道:“蕭煦國本是前朝武將,當初能受降於大鄴的太-祖皇帝,自然也會受降於我。”


    柳柒道:“良禽擇木而棲,前朝君主昏聵,國之氣數已盡,簫老侯爺不過是歸順天命,與今日不同。”


    “有何不同?”述律英道,“大鄴現在的皇帝與昏君又有什麽區別?你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輔臣,他連你都不放過,如何容得下一個降臣?焉知蕭老侯爺今日的處境不是他有意為之?”


    柳柒微露訝色:“你……你都知道了?”


    述律英道:“柳柒,你就留在北狄罷,你若能助我成事,我便與你共享這天下河山。”


    柳柒微笑道:“殿下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又何須說這些?我是趙室子孫,怎會入他國為臣。”


    “我沒想讓你做我的臣子。”述律英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目光銳利,有著令人無法拒絕的悍然氣勢。


    柳柒迎著他的視線堅定地道:“懇請殿下行個方便,放我進入新州城。”


    述律英咬牙道:“你去做什麽?送死嗎?”


    柳柒道:“我的夫君還在城裏,棠兒和我都需要他。”


    述律英目光沉沉地凝視著他,嘴唇張了張,竟是久久未語。


    柳柒拱手,對他揖禮道,“草民並非挾恩圖報之人,但事急從權,還請殿下看在此前的救命之恩上放草民通行。”


    “救命之恩我自是不忘。”述律英道,“如果蕭老將軍不肯降,我必不留他,你進去之後就無法脫身了,我不敢保證北狄的兵馬不會傷害你。”


    柳柒沒有應聲。


    述律英問道,“你怎麽不勸我鳴金收兵?”


    柳柒道:“殿下是北狄主帥,將來或許還會稱王,你有你的立場,我也有我的歸屬,殿下既勸不動我,我又如何說服殿下?”


    述律英道:“是大鄴撕毀盟約在先,並非北狄舉兵來犯。”


    說罷看向柳柒,神色比方才更為冷肅,“柳相既然來到了軍營中,應當留下來做做客,本王定會以禮相待,絕不讓柳相受委屈。”


    柳柒眸光一凜:“你想拿我做人質?”


    述律英道:“本王絕無此意,不過是想同柳相敘敘舊罷了。”


    柳柒道:“殿下有把握困住我?”


    述律英道:“柳相的身手本王略有耳聞,但你如今勢單力薄,怎敵我千軍萬馬?別忘了孟大夫和棠兒也在北狄軍營裏。”


    聞及他拿棠兒要挾自己,柳柒氣血上湧,強壓住喉間的不適道:“柳柒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你威脅不了任何人,別想拿我去勸降簫老侯爺!還有,你若敢動棠兒和孟大夫,我定不會放過你!”


    述律英道:“我沒想拿你做人質,我隻是不忍你進去送死,更不想你站在我的對立麵。”


    “殿下”柳柒咳嗽幾聲後語重心長地道,“我是大鄴的子民,從兩國交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與殿下對立了。”


    述律英顰蹙眉梢,良久才緩慢舒展開來:“本王覺得,柳相應該再斟酌斟酌,不必急於下定論。”


    話裏話外都沒有放柳柒離開的意思,柳柒還想再說什麽,卻聽他對帳外的士兵吩咐道:“來人帶柳相下去休息,務必以禮相待,若是敢為難他,本王惟你們是問!”


    “述律英!”見他轉身要走,柳柒緊步追去,卻被從帳外湧來的北狄軍衛持刀攔住了,他凝視著述律英的背影道,“你咳咳……你扣留我在此沒有任何用處,倒不如放我離開!”


    述律英的腳步頓了一瞬,不過須臾便往外走去了。


    柳柒深知此刻動武絕非明智之舉,更何況孟大夫和棠兒還在他手上,隻能暫且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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