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走了整整一月了,風兒漸漸轉柔,撩撥這花兒草兒樹兒都耐不住的睜開了嫩綠的小眼睛,而我也適應了一個人睡覺。


    人的習慣真是可怕,總以為雷霆離去後我會受不了,可天長日久竟也覺得沒什麽了,因為我習慣了一個說話。


    早上未睜開眼睛前,我會對自己說:“快起來吧,梅娃娃,太陽曬屁股嘍!”


    中午吃飯時我會說:“梅兒多吃點,要吃的健健壯壯的,否則雷哥哥久不要你了。”


    晚上閉上眼睛時我說:“睡吧睡吧,梅娃娃總不睡覺會變老變醜的,哥哥不喜歡。”


    彈琴時我說:“哎呀,哥哥累壞了,快點給他彈一曲柔緩的曲子吧。”


    寫字時我說:“你的子真醜,怎麽一點長進也沒有呢?是不是又背這雷哥哥偷懶了哪?”


    我每天躲在雷霆的書房裏看書,看見他在書上圈點或謝批語的地方,就死記硬背下來,我覺得那些地方好親切,我都有些嫉妒它們曾經占據了雷哥哥的目光和心思了,可是又因為它們凝結這雷哥哥的心血我又和它們成了好朋友,我悄悄地問它們可曾記得哥哥當時穿什麽衣服啊,坐什麽地方啊,用地哪枝筆啊,可是它們好小氣,都不肯告訴我!


    我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因為雷哥哥時時處處都在陪這我,有時我都生氣秦鬆打斷我和雷哥哥說悄悄話。


    梅新跟這雷霆上前線了,因為我擔心雷霆不會照顧自己,梅新雖小,但很機靈,且他的武藝高強不會給雷哥哥添什麽麻煩,不像我手無縛雞之力。


    秦鬆真討厭,每天都找我說一大堆廢話,他不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嗎?怎麽變的這麽雞婆了?我倒是喜歡跟這他灑花草的種子,在每一粒種子上我都許下一個願望,希望它們出土時雷哥哥也迴來了。


    今天天氣很好,春風徐徐,陽光明媚。


    秦鬆搬出張太師椅,把我從書房揪出來曬太陽,他在一旁整理府中的帳簿。


    雷哥哥現在不知在做什麽,有記得刮胡子嗎?不知梅新給沒給他洗澡搓背,雷霆疲乏時最喜歡泡澡,可是在沙場上恐怕沒有這種條件吧?


    據說突厥都是些吃生肉喝鮮血的野蠻人,哥哥不會吃虧吧?


    不會!一定不會!


    我的雷哥哥是天下最強的男人!


    “降雪,那樣會把頭搖掉的!”秦鬆不知何時箍住了我的頭,把我嚇了一跳。


    “怎麽了?”我吃驚地問他,“有事?”


    “沒有,”秦鬆長籲口氣,“我看你還是找點書來讀讀吧!”


    “哦!”我進書房翻書,隨便抽了一本,拿出看才知是《靖節先生集》,原來是陶淵明呀,雷哥哥挺喜歡寧餓死不為五鬥米折腰地陶潛地,那我就背兩首他的詩吧。


    我剛翻開卷頁,一個下人急匆匆跑來:“梅少爺,太子殿下宣您進宮哪!轎子就在門口等著,說要立馬就走。”


    太子?


    我不由愕然。


    “我和你一起去。”秦鬆說。


    “不行,明明白白地說隻要少爺一人去,說是去教什麽人跳舞彈琴。”


    是稱心吧?


    我匆匆換了件衣服便上了轎子。


    大姑娘坐轎美滋滋的,我卻是陰慘慘,還記得上次進宮時的情形,那時隻是太子一時起性吧?


    眨眼進宮已十多天了,就如臨來時說的,我一直在教稱心彈琴和舞蹈,沒見過太子承幹。


    稱心原本就是梨園子弟,學什麽都快,一管簫吹得極富雅韻,有時看著他吹簫,會令我想起水靈均,不過,稱心身上少了水大哥的靈逸之氣。


    “梅哥,你原名就是梅降雪麽?”一日午後小憩時,稱心匿在我身邊懶洋洋地問。


    “是啊,我從小就這一個名字,是幹娘給起的。”這麽一說我不由想起梅鳳舞,自從進了將軍府,我隻是偶爾去探望一下她,後來她嫁了個波斯富商,“靈鸞”交給了一位師姐,聽說她隨夫去了波斯,也不知如今過得好不好。


    “你的名字多好聽呀!”稱心頭枕在我的腿上,眯著眼,欣賞自己的蘭花指,“哪像我的,俗不可耐。”


    “稱心稱心,很好啊,多吉利討喜呀!”我誠\摯地說。


    稱心隻是笑笑,“對了,梅哥,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不知道,我是個孤兒,從小在‘靈鸞’,你呢?你家裏還有誰?”


    “爹娘,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個弟弟。”


    “這麽多兄弟姐妹呀,一定很熱鬧吧?”


    “熱鬧?”稱心的聲音一冷,“熱鬧倒真是熱鬧,為了爭一個窩窩頭能鬧翻天。”


    我無言,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何況還有這麽多孩子呢?


    “那年鬧災荒,我爹餓急眼了,就把我賣給了戲班子,隻換了五兩銀子,隨班子出來後,就再也沒聽過家中的消息。”


    “那也是沒辦法。”


    “我知道,所以我不恨爹娘,如果當年他不賣了我,也沒我的今天。”


    “也是。”


    “梅哥,你和雷將軍怎麽認識的?看得出他對你很好。”


    “是嗎?你呢?你和太子呢?”我不想談論雷霆,雷霆如何我自己清楚就好。


    “是太子招我入宮的,當初他隻是想找個男童玩玩,也不定就是我,碰巧是我而已。”稱心很饒舌地解釋。


    “我明白,可是後來太子對你不是很好嗎?”


    “是啊,很好,還專門給我建了這棟‘結綺樓’,我告訴你,”稱心忽然神秘兮兮地趴到我耳朵上說,“我可是太子的第一個男人呢!”


    “真的?”我有些驚訝,稱心更是一臉得意,“這是太子親口說的,我也是這麽覺得,因為第一次辦事時太子顯得很笨拙。”


    “你真幸運\。”我由衷地說,我不是雷霆的第一個,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稱心比我幸運\多了。


    “別看太子位居人極,其實他的個性很樸實,隻是這浮華的環境把他慣壞了。”


    我一直以為稱心很平庸,不料他竟說出如此深刻的話,不由不對他另眼相看。


    “太子性愛天然,喜歡騎馬狩獵,厭惡這宮闈裏的明爭暗鬥,加之他不善於談古論今、引張據典來博取皇上的歡心,所以並不得寵,如果他不是長孫皇後的長子,也許早就被廢了東宮之位了。”稱心無限淒涼的說,就像說著自己的事。


    “雖然東宮多的是嬪妃奴才,卻沒有和他知心貼意的,太子很孤獨,常常一個人喝悶酒,無聲地流淚,隻恨生在帝王家。”


    “稱心,其實你也很寂寞吧?”


    “愛一個人本來就是寂寞的事,何況愛的是男人,是太子呢?”稱心放下了他的手,坐起身來麵對我,“梅哥,你說咱們這樣的感情會不會有結果?”


    “會啊,”我笑地落寞,“什麽感情沒結果呢?隻是有喜有悲,有幸福有淒苦之分罷了。”


    “幸福,真遙遠的字眼呢!小時侯為了生計苦,稍大點為了學藝苦,進宮了為了感情苦,老了就會為了容顏老去,寵幸已成昨日黃花苦吧?”稱心呐呐地說,“梅哥,想咱們真可憐,和那些空侯君王臨幸,坐愁白發早生的女人沒什麽區別吧?不,她們好歹還有個名分,咱們算什麽呢?像董賢生前一時繁華,死後還不是千古罵名,女子以身侍主是本分,男子以身侍主則是下賤無恥,哪管什麽愛不愛的!”


    看稱心平素活活潑潑、無憂無慮的溫婉可人模樣,卻原來也是藏著這許多難為人道的苦楚和感慨,真的是“人人心中一本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梅哥,你人聰慧,一定會更得太子的歡心的。”稱心忽然說。


    “什麽?”一句話驚醒夢中人,我霍然失色。


    果然!


    太子果然別有他圖,我最初的擔心並非無中生有。


    在稱心給我透漏了點風聲的當晚,太子把我召到了他所住的“臨春樓”。


    “降雪,來!”太子剛喝完酒,雙眼被火點燃般的亮,灼灼逼人,他不由分說拉住我的手,“到我的書房來,今天有位大臣獻了個寶貝,請你一起把玩。”


    寶貝?難道不是?我有些疑惑了。


    走進太子略顯沉肅的書房,搭眼看到書桌上的一幅畫,“呀!這不是《洛神賦》嗎?”我忘了禮節高興的有點忘乎所以。


    “看,”太子得意地指點著,“是顧愷之的真跡!”


    我激動地難以言語,凝神屏氣地欣賞,以前我在雷霆那兒看過臨摹本,已是大大驚豔,此番看到真跡,心潮更是洶湧。


    畫卷共分三部分:“驚豔”、“陳情”和“諧逝”。


    雖然年代久遠,但因收藏者的精心維護,畫麵依然栩栩生動,顏色鮮明,惟妙惟肖地再現了曹植《洛神賦》的神韻,並且把原作中洛神和曹植因人神相隔,悵然分離的結局改成了洛神重迴曹植身邊,紅燭高照,喜結連理,使得詩賦中哀婉淒清轉瞬變成了和諧美滿,使之更符合中國人傳統的審美標準,更添畫意的雋美。


    “喜歡嗎?”太子輕聲問。


    “恩,很喜歡。”我脫口答道。


    “那麽它就是你的了。”


    “啊?”我望向太子,比看到畫時更吃驚。


    “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這千古名畫當然也要贈給識貨的人哪!”


    我越來越惶恐了,“小人哪是識貨之人,隻是胡亂喜歡而已,還是請太子令贈比小人更相配的人吧!”


    “你就是最相配的人。”


    “小人惶恐,小人真的不要。”


    “你這是在違抗我的旨意嗎?”


    “小人不敢!”我無奈雙膝跪地,雖然這小命不值錢,卻還不想就輕易丟了,“謝太子殿下恩賜,小人愧領了。”


    “這才乖。”太子摻起我,“這幾日一直讓你和稱心擠在一處,委屈你了,我已把另一座樓重新修飾了一番,重今個你就住那兒吧。”


    “不。”否決的話不經大腦衝口而出,“小人乃一介賤奴,怎配獨居太子殿下的樓閣,況且,稱心該學的都學會了,小人的任務已然完成,想告辭歸府了。”


    “歸府?歸什麽府?”太子好笑地問。


    “雷將軍府。”我明明白白地迴答,“小人是將軍的人,未經將軍允許私自出門已是不該,更不能在外逗留許久。”


    “你是將軍的人?”太子笑得更輕鄙了,“你這麽想,隻怕別人可不這麽想。”


    “別人怎麽想不管我事,隻要他這麽想我這麽想就足夠了。”


    “嗬嗬,真可憐。”太子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小東西,”我的心一顫,隻有雷霆這樣叫我的,“你被騙了知不知道?他把你當作一個玩物而已。”


    “不!請您不要侮辱將軍。”我努力壓抑胸中不詳的疑雲。


    “你在宮中還不知道嗎?突厥兵有意講和納降,不過唯一的條件是將雷霆招為駙馬,娶可汗的女兒娜莎娃,雷霆已然呈報了皇上,滿朝上下都知曉了,隻有你還蒙在鼓裏。”


    我怔怔地聽著,腦中一片空白。


    “父皇對此大為激賞,準備在西域設置都戶府,讓雷霆就任都戶府都督,也就是說雷霆三年五載是迴不來了,他在那邊享盡榮華富貴,還會想著你嗎?他可是急書要去了秦鬆和一般親信,為什麽獨獨剩下你呢?這其中的奧妙聰明如你,不會不懂吧?”


    “我以為稱心已經把這事告訴了你,看來他是怕你傷心才瞞著你,稱心是個好孩子,在這宮中獨缺個伴,如果你答應留下來,正好和他做伴,這不很好嗎?”


    我木呆呆地站著,隻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楚說什麽,太子也許在騙我,秦鬆走了,雷霆要成親了,稱心是個好孩子,太子想要我……


    腦中一團亂麻,我看著太子愈看愈顯平庸的臉,癡癡地愣著。


    當晚我仍執意睡在了稱心的“結綺樓”,稱心被太子喚了去,留下我一人,咀嚼著昔日的甜蜜,吞咽著今日的苦澀。


    歡樂的夢已失去了蹤影,我孤零零地在黑暗中蘇醒過來,床四周是沉默的夜,我突發奇想,想奔赴邊關親自去找雷霆,他娶妻不要緊,他不迴來不要緊,隻要他肯再喊我一聲“梅娃娃”,隻要他還記得我,我死亦足矣。


    就像稱心說的,愛一個人本來就是寂寞的事,何況愛上一個同為男子的貴族呢?


    隻要他說一聲讓我等,再寂寞我都會等下去,哪怕這一等就是一輩子;隻要他說一聲不要我,我立刻乖乖地退出他的生活,不說隻言片語;可是像這樣不明不白地分手,我怎能死心?


    上一次我為了水靈均的事發瘋,雷霆事後雖然沒說什麽,但我能想到他是如何地生氣,氣我信不過他。


    我哪是信不過他,我是信不過自己,信不過這種愛情呀!


    我不能聽信太子的話,這一迴我一定要親自找雷霆問個明白,雷霆嘴上不說,其實也很希望我早點成熟,早點脫離孩子氣的任性而為吧?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洗刷完畢,求見太子。


    “殿下,小人今日要告辭了。”我麵色平靜的說,真是奇怪,在我聽到那些事後,居然還能保持理智,這也是雷霆的功勞吧!


    “也好,你迴去看看也好死了心,有一條,看完必須迴來。”


    “不,我要親自去找雷霆。”


    “不行!你一個人遠赴邊關不要命了?你一定要迴來,否則我不會允許你迴去。”太子斷然說。


    “好吧,我答應。”強權之下不得不低頭,走一步算一步吧。


    偌大個將軍府空落落的,在我唿喊了半天後才走出個老張頭,平時他就打打雜,掃掃院子灑灑水。


    “梅少爺,您迴來了?”老張頭的左手有點抖,服湯藥貼膏藥總也不見好。


    “老張,家裏的人呢?秦鬆呢?”我心慌地問。


    “都上前線了,是將軍急召的,聽說將軍打算不迴來了,娶了個公主,還加封了都督,好著呢!”


    我的心如墜冰窟,瞬間失去了溫度,我知道,老張是不會騙我的。


    “那他來信時有沒有提到我?”我心存最後一絲希望地問。


    “好像沒有吧,我也沒見過,隻是秦總管不讓您知道這些事,既然您來了,不用我說您也知道了吧?”


    “梅哥,算了,這種負心人也不值得為他難過,咱們迴去吧。”稱心拉拉我的手說,太子不放心,讓稱心跟著我迴來的。


    從將軍府迴到東宮,太子不理我的陰鬱,興致衝衝地把我拉到“望仙樓”,“望仙樓”就是他專門為我收拾的那棟樓閣,不知他何來此雅興,望仙?仙人何在?反正我是俗世中一俗人。


    書房裏,那卷《洛神賦》已然重新裝裱過懸掛了起來,奇的是書桌上另一件物事——一把燒焦了尾的古琴。


    太子隨手一撥,清亮亮宛如天籟的聲音響起,那是純淨、不沾染絲絲雜質的絕妙之音:“怎麽樣?猜猜是什麽?”


    “焦尾琴!”這迴比看到《洛神賦》更讓我吃驚和興奮,“是嵇康的焦尾琴吧?”


    “不錯!”太子滿臉的讚譽之色,“當年中散大夫為司馬氏所害之時,臨死前曾彈奏一曲《廣陵散》,激昂悲愴,人畜為之落淚,飛鳥為之垂翼,他彈奏完此曲把琴扔進了火堆,從容赴難,後人都以為此琴已被燒成灰燼,卻不知有個小嘍囉也酷愛琴瑟,偷偷把琴從火中救了出來,雖已燒焦了琴尾,卻未改琴音,這也是它本身的質地好吧!”


    “是啊,如果它畏於火烤而變成了靡靡之音,也不會有人珍視倍加了吧?”


    “降雪!”太子看著我,“你不必害怕,我不會難為你,更不用擔心我做出傷害你的事,我會讓你自動自願投入我的懷抱的。”


    太子畢竟是太子,沒有用銅臭來利誘我,也沒用強行逼我就範,反而挖空心思地投我所好,以他這尊貴之身也算難能可貴吧?


    隻是這世上什麽事都好商量,唯這感情絲絲不能勉強。


    “殿下,您這是何苦?降雪不過區區優伶,貌不驚人,才不出眾,不值得您這麽做的。”


    “不!降雪,你很有魅力,這種魅力不是靠漂亮的外表,出眾的才華就能擁有的,你的魅力在你的眼中,在你的一舉一動中,在你的一言一語中,你是個惑人的小精靈,最美的是精魂,看見你,總會讓人聯想起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有這麽好嗎?


    如果我有這麽好,雷霆為什麽不要我了呢?


    我暗暗疑惑著……


    蒼天可鑒,我從沒像現在這樣企望睡眠,可是睡眠之神再也不肯眷顧我。


    一個一個的孤夜,我無助地閉上眼,閉上眼就是雷霆冷冰冰的麵容或是浴血廝殺戰死疆場的慘狀。


    我大叫著驚醒過來,渾身痙攣,然後就是一夜的合不攏眼。


    披衣下床,望向窗外。


    窗外夜幕上的星星們絕望的彼此相望,懷著難以相偕的愛情的苦痛。


    它們說著一種語言,我卻讀不懂,也許那就是某種永恆,愛情的苦痛的永恆。


    雷霆在這同一夜幕下,可是感覺比星星還遙遠,我能看見星星,卻看不見他,能感受星星的孤寂,卻感受不到他的絲絲暖氣。


    他在那遙遠遙遠的遠方正做什麽呢?也在看星星嗎?或是看比星星更美麗更溫潤的公主?


    “梅哥?”外麵傳來稱心細小的聲音。


    我打開門:“怎麽了?這麽晚還沒睡?”他披散著頭發,裹著件肥大的袍子,睡眼朦朧的模樣。


    “是啊,這麽晚你怎麽還沒睡?我就是來問你呢!”稱心輕輕地打著哈欠,“太子看你的房裏還亮著燈,讓我過來問問,要真是睡不著,他就過來陪你下棋聊天,千萬別胡思亂想的,苦了自個兒,傷了自個兒,別人可不心疼。”


    “沒事。”我笑笑,“瞧你困的,快迴去睡吧,稟告太子說我沒事,就是喜歡熬夜罷了,沒事的。”


    “真的沒事?”稱心總算睜開了雙眼。


    “真的沒事,快迴去吧。”


    “那我可真的走了,你也快點休息吧,熬夜對皮膚可不好。”


    稱心搖搖晃晃地迴去了。


    被他這一攪,我原有的一點點倦意也全跑光了,我吹熄燈躺迴床上,想起太子的事,更是煩心。


    太子強勢霸道也就罷了,可他像現在如此作為,倒讓我不知如何應對了。


    我知道他想要什麽,我也不是迂腐的教條,死守著什麽貞操,而是不想對太子敷衍了事,這區區賤軀有何寶貴?重要的是心,是情感上的迴應,這點上我自認是做不到的。


    太子大概對唯命是從的男人女人們煩膩了,想尋點刺激,我的拒絕或許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吧?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現在肯定在這麽想。


    為了保有我唯一的人格,為了保持對他的尊敬,我絕不能答應。


    可這樣活著真苦,在這死牢一樣的宮中我還能堅持多久?


    真想大哭一場,痛痛快快地哭,哭盡所有地憂鬱和煩惱。


    隻是,為什麽掉不下一滴淚呢?


    從雷霆走後我還從沒哭過呢,真是奇怪,在雷霆麵前,我就像個淚人兒,動不動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自己都為自己太女氣著惱,可一看見雷霆,那淚就不聽使喚自個兒爭先恐後地往外跑,非把他的胸膛哭濕非等他柔言軟語哄著才肯露個笑臉兒,現在是怎麽了?


    難過的要死,心一片片地碎裂,就是流不出一滴淚。


    是我出息了?堅強了?


    還是生命已經幹涸了?


    人不能僅僅為了感情活著,可是沒有感情的生活還是生活嗎?


    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便努力為自己活下去找個事做,民生大計還輪不著我,我能做的隻有私人瑣事,做什麽呢?


    對了,寫書!


    寫關於雷霆的書。


    我無仲尼之才,編撰《春秋》,更無司馬之力,寫就《史記》,隻能記錄自己生活中的點滴碎屑了。


    這麽一想使我興奮起來,我翻身下床,點燃燈走進書房,鋪好紙研好墨,拿起筆卻落不下了,寫什麽呢?


    我對雷霆一無所知,從奇怪的初會到後來對我莫名的寵愛,以及對我再三的容忍,都是我不明白的,我不是水靈均,像水大哥那樣的人,如果有人對他百依百順還說得過去,可是像我這樣一個平庸、性格又超級惡劣的男孩子有什麽魔力可言?


    雷霆身上有著迷,可是我沒揭不開,以後更無機會了。


    我把筆扔到硯台上,落寞地坐下,再一次感到絕望。


    我長歎口氣,正要起身迴臥室,燈忽然滅了,真是怪事,我嘟囔著到桌上摸索火石,一個溫熱的東西猛然掩住了我的嘴,我的心忽悠一下就竄到了咽喉,正要掙紮,一個低低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梅娃娃,是我!”


    “梅娃娃,是我!”那熟悉的親切的聲音如一道電流貫穿我的全身,就算如來佛祖降臨也不會令我如此驚訝和狂喜了,那顆原本懸在喉頭的心此時幹脆跳出了身體,我親眼看見它“彭彭彭”地急跳。


    “雷哥哥?”我膽怯怯地問一聲,惟恐這隻是一個美夢。


    “別出聲,閉上眼。”果然是雷霆,這低沉而充滿磁性的嗓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我乖乖地閉上眼,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暫且不管了,都交付雷哥哥就好。


    雷霆扛著我(是扛著,滋味挺不好受,我事後才覺得),騰上躍下(大概就是傳奇話本中所說的“飛簷走壁”吧?),我想雷哥哥可能是要把我“偷”出東宮。


    不知過了多久,雷霆放下我:“好了,睜開眼吧。”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房子裏,一桌一椅一床,好像客店模樣。


    “這是家小店,咱們稍微休息一下,明日再出京城。”雷霆解下了黑麵紗,一張俊美的臉滿是征塵,胡茬很長,兩頰深陷,可是那雙幽深的眼睛卻愈顯得精光四射,在裏麵我看到同樣在燃燒的自己。


    “雷哥哥?”我雙手撫摩這他的臉頰,心如同手一樣的顫抖,“真的是你?不是我在做夢吧?”


    雷霆俯下身吻我,那雙唇是幹裂的,夾帶著塵土味,我努力想迴應他,雙唇卻抖得支撐不住,然後我嚐到鹹鹹的苦澀,是淚,卻不知是誰的。


    “小東西,讓你受苦了。”雷霆的唇在我耳際低喃,惹的我終於哭泣起來,原本的細流變成了洪水氾濫,兩個月積蓄的思念、憂慮、驚恐一泄而下,止也止不住。


    等我哭夠哭足哭倦了,雷霆才把我抱到床上,他轉身要走開,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襟,雷霆迴頭笑笑:“我洗洗臉,不走。”


    直到雷霆洗刷完畢挨著我躺下,我的一顆心才重新放下來,我本想仔細看看他,眼皮卻打起架,不消片刻我便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窩在一個寬厚的胸膛裏,昨夜的記憶紛至遝來,我抬起頭,看見雷霆仍在沉睡的麵容上滿布疲倦,可以想見為了救我他吃了多少的苦。


    我輕輕地吻著他飛揚的劍眉,高挺的鼻梁,憔悴的麵頰,最後落在微抿的唇上,我輕輕地吻,滿懷著幸福和感恩。


    當我欲移開時,一隻大手卻把我緊緊壓住了,溫軟地唇突然變成了熾烈的火,緊緊纏住我的唇我的舌,我不由自主申吟著,禁欲已久的身體終於蘇醒過來,饑渴的需索著愛撫。


    “嗬嗬……”雷霆突然笑起來,滿屋的春情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脹紅著臉瞪他,恨他的不解風情。


    “看來他沒有得逞哦!”雷霆說,我隨即明白了他指的是太子,不即有些惱他信不過我:“你再晚來一天,說不準我就答應他了,他可比你溫柔多了。”


    “嗬嗬……”雷霆咬著我的耳朵,“如果那樣,我會對他亂動別人的寶貝施以小小的懲罰的。”


    “什麽懲罰?”我傻傻地問,我是他的“寶貝”嗎?嗚……我已經高興地不知東西南北了。


    “身首異處。”


    “啊?那不是?”我瞪著他,這太瘋狂了吧?僅僅為了我他要去刺殺太子嗎?


    “不信?”


    “信。”我再次投入他的懷中,“雷哥哥,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了。”


    “噓——”雷霆的聲音中帶著顫抖,“以後不許再說這個字,梅兒,你不知道,我接到秦鬆的信,得知你進了東宮有多驚恐,不是怕你畏於權勢,正相反,我時時刻刻害怕的是以你的剛烈,萬一太子用強,你就選擇輕生,我日夜馬不停蹄地趕路,惟恐延誤一刻鍾,萬幸,我急時趕到了,你安然無恙。”


    “是的,哥哥,”我也哽咽了,“我不說了,再不說了,以後沒你的同意,就是死神八台大轎來抬我,我也會把他趕走。”


    雷霆被我孩子氣的承諾逗笑了,“好了,快洗洗臉,咱們要出發趕赴玉門關了。”


    “雷哥哥,你這樣私自迴來延誤了軍情,豈不會招惹大禍?”這才是從見到雷霆就壓在我心底的憂慮,雷哥哥來救我固然好,可萬一他被皇上處以軍刑那就得不償失了。


    “不會的。”雷霆自信滿滿地說,“有秦鬆在,他可是不比我遜色絲毫的將才,而且還有一群年輕有為的朋友相助呢,其中就有你牽掛不已的水大哥哦!”


    “啊?”我雙眼一亮,“水大哥也到邊關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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