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娥,是唿延皇後的閨名。當年何秉燭也算是風光霽月的一代才子,同唿延皇後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若非她一心想做皇後,往高處攀,或許此世他們也該一對神仙眷侶。


    他對她的所作所為,是失望透頂了,但說恨又似乎沒有過。


    那時他到穎山求學,為得就是修心望情,遠離凡塵,可兜兜轉轉他又迴到了世俗裏,平陽城中,一牆之隔,一個是皇後,一個是學士,注定糾纏不清。


    然而故人再重逢之人,性情早已大改。看她蓋樓起,看她宴賓客,看她樓塌了,末了也隻有無限的蒼涼,便是連最後一點怨都沒有了。


    如今看著她的兒子,心裏不知有多少波動。


    大概他也沒想明白,為什麽那麽一個要強的母親,能生出性情這麽平穩的兒子。


    反而真生出了幾分興致。


    戴將師緩聲道:“我早知你在這兒,便是無事的。隻是心裏多多少少有些放心不下……”


    “你是放心不下我,還是放心不下崔光?”


    何秉燭笑意清湛,有戲謔之意,“如果放心不下我,如你所見,我也不是會把昔日的感情轉嫁在小輩身上的人,如果放心不下崔光……那你可就擔心對嘍!”


    他擺出一個八字步道:“這個又倔又硬的老山羊,昨兒他撂挑子了,說我是‘趨炎附勢的小人物’!我就是想送佛送到西,也沒轍了。”


    崔光自然是一如往日的迂腐頑固,不僅貫徹到他的為人裏,還貫徹到他對任何人任何事上。


    尤其是知道這秦王竟跟謝湘有格外親密的關係,他就越發覺得‘人以群分’,縱有何秉燭勸說,他心裏也是十萬個不可信。


    終究某日某天,他破開門,帶了一堆往年卷宗,美名其約:“謝湘在學府的時候就性情毛躁,你作為他的夫君要是也性情毛躁,我等且輕易相信一個不持重的人,不若好好磨磨性子,也借著文章看看你這為人和品行。”


    大概溫鈺也沒有想到,年少錯過了教導,能在成年後細數補上。他倒也不怕坐不住,也不怕寫文章,隻是看著流水一樣的卷宗,考題竟推到前朝中宗的時期,未免覺得有些應接不暇。


    思考之餘,他唯一的思緒,大概隻有感懷當年“謝湘”能在崔光的手下快樂成長,是有多麽的不易。


    ……


    彼時長安的風停雪靜,日光一寸一寸從東方升起,媞禎坐在暖閣裏,一頁一頁靜靜翻閱賬本,身上莫名寒浸浸地冷,不自覺的打了兩個噴嚏。


    周宜水道:“一想二罵,看來是有人罵你了。”


    “是麽……誰罵我?”


    “你說呢?崔光的‘文海戰’那是學府裏麵赫赫有名的,所謂‘文如其人’,自然是寫的越多越好,要不是壽命不允許,他恨不得讓學生寫一百年的文章。以他對你的看法,你覺得小殿下能逃得過麽?”


    “八成現在手都寫得磨出水泡了,這能不罵你?妻債夫償呐……”


    媞禎卻一臉的放心,“崔光是不講理些,但是心裏還是有分寸的。何況還有何秉燭在呢。”


    “這跟何秉燭那個老顛公有什麽關係?”


    周宜水這樣平價卻非貶義,而是何秉燭性情三分狂三分顛三分癡,是一個何其奇怪的怪人。若不添亂便已慶幸,還能指望他做什麽?


    媞禎沒有迴答,隻是淡淡的彎起一抹笑。


    若非從前在學府的時候曾聽見何秉燭醉酒念起“祖娥”二字,雖沒有明確的肯定,但她大概也能猜到,那份神情和失落,一定蘊含的許多不可提及的往事。


    而且極至的曖昧、朦朧。


    所以真如她所想一般,隻要能打出一張感情牌,那溫鈺去穎山的勝算就遠她自己去要大的多。


    何況,她也不想無功而返,白白被崔光再削一頓。


    且非吃力不討好。


    說笑間,茶也有些涼了,媞禎叫人再去燒壺水進來,不一會央挫拎著壺匆匆邁進,一臉的倉促樣。


    媞禎拿過手絹讓他擦汗,“怎麽燒個水還燒熱了?過年都加冠,還這麽小孩子。”


    央挫沉著嗓子,輕輕弓下了腰,“昨兒夜裏,孔將軍跟危禦史到紅霄樓吃酒,許是酒吃多了,孔將軍就留宿了一夜……睡了一個姑娘……”


    媞禎對京中的環境也算了解,紅霄樓也算是京中較大的秦樓楚館,男人尋花問柳之地,發生些什麽也不意外。


    周宜水亦笑眯眯的覺得無趣,“睡就睡了唄,孔笙的風流韻事難不成你姐姐還得管麽?”


    央挫支吾了聲,“睡得不熟紅霄樓的姑娘,是個給紅霄樓送胭脂的女郎。”


    “今兒一早,京中都鬧翻了,那女郎哭哭啼啼從紅霄樓中跑出去,直接就去京兆尹府把孔笙給告了,告他強暴良家婦女,方才叫孔將軍去審了。”


    “然後呢?”


    “然後女子就嚷嚷讓京兆尹給她做主,孔將軍當即就否認了此事,說她信口雌黃,毀人清白,問那姑娘:紅霄樓的胭脂都是由廣雲台供應的,你一個良家女子怎麽會大晚上去送胭脂?”


    “再次,明明那家中的公爹丈夫小叔等所有男丁,為何要叫一女子去拋頭露麵收貨錢,而且還是酒樓這種地方?”


    “那女子便道,她跟素喜姑娘交好,是特地給她的,況她清楚記得孔笙背上有一條一掌長的傷疤,又怎麽蓄意誣陷,若不能證明她清白不若一死。然後……”


    “然後就碰柱子上死了。”


    “死無對證?!”周宜水震驚道:“這也太荒謬了,哪有不等官府審而自己就死的,且不是不想瞑目了?”


    “誰說不是,隻是現在人已經死了,外麵人都在議論呢。皇帝下了旨到孔將軍家去,讓他閉門思過半月。”


    央挫繼續道:“曹邇哥哥說,他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可實實在在的,卻是有事不對勁。如今還在外麵打聽消息呢。”


    媞禎沉著嗓子,輕輕錘了一下扶手,“栽贓陷害,真真小人之心,他不過想纏住孔笙,好叫咱們無有掣肘。雖說私德之事不至於革了孔笙的官職,但是……”


    禁閉、思過、限製自由,且不是她在短期內就不能跟孔笙聯絡了。


    隻怕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放這麽一想,文鴛就氣唿唿的跑了進來,“刁民!真是刁民!今天竟有一幫人說咱們家商鋪賣的布料綢緞玉器都是瑕疵品,乖乖!那可是正宗的西域貨,怎麽會有次品!還是說怎麽這樣的人家會賣次品?”


    “現在好了圍得水泄不通,方才官府來說要給舫子裏的物件查驗一番,不然怎知是好是壞,現在那些商鋪全停業了!”


    媞禎肅起了神色,靜靜聽著,大覺這兩下極是切中要害,忍不住拍手叫好。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如今孔笙和石舫都被官府的看守,我便是想動武都動不得。韓嬰……夠絕!”


    明知前麵是刀山火海,可她卻莫名的感到安定。


    周宜水有些不明所以她在自言自語什麽,直到不久後外麵揚起尖銳的嗓音——


    是皇上身邊的李廣搖曳著拂塵進來,“呦,敢情好周大人也在,那咱家就不用跑兩趟了,石王妃、周大人請,陛下旨意,叫您二人即刻進宮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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