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一塊普普通通的和田玉墜子,本不是什麽稀罕物件。


    他取下來給她,她握在手裏,掖了掖鼻子,低頭說:“我失態了,就是舍不得這裏。往後恐怕沒有機會再摸到故鄉的東西了。”


    溫鈺黯然,處境這麽艱難,很多人都沒法想象。世人眼裏的公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有什麽不足?可是人上人也有他們的辛酸和無奈。


    說到底,公主或女兒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個擺件,隻要是換點好處,上揮揮手就送去了。


    他是愧疚的,不僅愧疚媞禎害了她的族親,更愧疚石慎也害了她,早知公主不是個安身立命的好差事,當初他就不該把她送進宮,如今白糟蹋了一個好姑娘。


    可他不想說難過的,隻能盡量開解她,“你放心,陛下已經傳令西域都尉府了,到了柔然還是有人能照應你的,好好活著,以待來日,未必沒有迴家的時候。”


    不知道他這麽說,她能聽懂麽,如果他真的和媞禎的前途是光明,那麽到時候她就能完璧歸趙了。


    公主吸了口氣,娓娓道:“我和殿下,有緣無分,還記得小時候我母親帶我進宮見唿延皇後,皇宮裏規矩大,壓得我害怕,還是殿下給我粘蜻蜓,逗我笑。其實……賜婚的旨意一到,我還挺開心的。”


    “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估計殿下都不記得給我粘過蜻蜓了。”“但凡你待她不是那麽一心一意,其實我也不想成全你,隻是我不想讓你傷心。”


    溫鈺晦澀地看了她一眼,“公主的情意……我此生無法迴報。”


    “陛下讓我嫁柔然,我不能不嫁。但願我大魏男兒有血性,封狼居胥,也不番我昭君出塞一場。”


    她笑著,心卻哭了。石慎在刻意而為,皇帝在順水推舟。她呢,就像一個工具,兩麵都是利刃,單看為誰所用。


    都說遣妾安社稷,可是有沒有想過,槍杆子裏麵才能出政權。


    想安撫一方天下,不戰而屈人之兵,便是把大魏所有女人都送過去,也未必能夠。


    溫鈺艱澀地點頭,“三分聽人言,七分還是得由心。隻要你相信這個結果是好的,它就一定會苦盡甘來。”


    公主沒當迴事,笑著說好。


    連綿的雨雪沒完沒了,走在穹隆下,天也發黴了似的。公主攏著暖袖輕輕一笑,既是釋然,也是無奈。


    離宣室殿越來越進,二個人說話多有不便,幾乎是同時意會著噤了聲。


    除了皇帝高大身影,最醒目的確實最刺眼的那一抹紅。


    外人算計她,她還好不往心裏去,自己的認定的王妃姐姐也這樣算計她,她實在很難過。


    她不想哭的,但是眼淚自己就流下來了。


    如果出降的途中能逃了多好,管皇帝的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可她逃不掉,就像小時候溫鈺捉的蜻蜓,被粘在網上,牢牢得動不了。


    宮裏已經很久沒有喜事,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在不挺的離去。皇帝站在望台上很高興,喜氣洋洋跟柔然使臣指點江山,片刻又迴過頭點了點她,說了不好話。


    大約是說她身段好,說她人美,說彼此結了一樁好親事,笑得合不攏嘴。


    溫成皇後去世,宮中最大的就是程貴嬪,但是來送她上轎,卻是媞禎。大概知道她和媞禎交好,所以才特許她扶她上轎子,成全她們一段情意。


    可是別人不知道的是,她的心早空了。眼下最不想見的,就是她。


    媞禎淚眼婆娑,整了整她的交領,又整整她的霞帔,她覺得虛偽,便揮開了她的手。


    “如今我走了,也算是徹底成全你和殿下了,我不怨你,但也不會原諒你。”


    媞禎對她帶著歉意,麵對她的諷刺也隻能低頭,“不論你信不信,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過你,可終歸是石家對不住你。”


    她急促的從袖子裏抽一個紙包塞到她手裏,緊緊握住,“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後麵催趕的太急,後麵的話根本來不及說出口,李廣便拿來如意閣開了她倆,放進公主手裏。


    “吉時到了,別誤了時辰。”


    出嫁沒有新郎,更像是一場巡遊。冷冰冰,談不上任何人情味,唯一宮眷們的那一點眼淚,還是沒多少是哭自己的。


    鄭娞不知道媞禎又要耍什麽花招,那紙包緊緊攥進手裏,一時心一跳一跳的。隻是襝衽舒袖跪下,朝皇帝磕了個頭。


    “臣女拜別陛下。願陛下保重龍體,臣女願日夜焚香禱告,願我主萬壽無疆。”


    皇帝忙從台上下來攙扶她,“你心懷天下,你父親在天有靈看得見。安心啟程吧!”


    是啊,長安的一切都該放下了,不管是人還是事,該放下的都該放下了……


    她扭過身子,越過媞禎的攙扶徑直走上馬車。


    媞禎孤零零站在風裏,十分失落憔悴。


    溫鈺要送公主出嫁,沒有十天半個月,也是迴不來的。看著大了肚子的媞禎那個樣子,心裏頭也是過意不去,隻是這些罪孽他不去贖,還能有誰去?


    他慢慢過去牽住她,“隻怕孩子的出生我是等不到了,你好好的,也不要多想,把公主送到地兒我就迴來。”


    心裏覺得莫名的慌,還不忘囑托她,“這段日子我不在,沒事也別迴王府了,那裏人少照應不周,出了岔子人手亂糟糟的。”


    媞禎聽了連連點頭,本來她這個時候是最需要人陪的,可如今溫鈺離開,她卻一點都不失望。


    大抵是心裏太內疚,所以在溫鈺有所決定的時候雖然默默良久,但到底躲不良心的譴責。


    捏了捏他的手,還是把他放開了。


    不知道怎麽話別,一再微笑,讓他看到她很好,“路上珍重吧。”


    儀仗排得老長,隨著一個穿朱紅色仆服的太監吆喝“啟程”,四麵八方的紅綢就在風中翻飛起來,嘩嘩地作響。


    千人護萬人堆的儀仗裏,馬車的簾子被輕輕掀起一角,最後看一眼這未央宮,她在大魏長大,在這裏送走了父母和皇後,終究自己也要離開,在留下的人看來,大概也和死了沒多大差別。


    狠狠心收迴視線,放下了簾子,四周密閉,像被關進了一方小小的印盒裏一樣。手裏隻握著媞禎方才給她的東西默默發呆……


    連天的燈火照不亮昏暗的路,最後媞禎是怎麽迴到府裏她都不記得,隻記得一路迴府石慎在她耳邊的嘮叨、苛責,以及對溫鈺執意送嫁的不滿。


    媞禎實在沒有跟他對質的耐心,也是覺得理念不同沒法交集,所以一路也不接話,車停了就下去,說累了,要迴屋養著。


    也不知道公主還肯不肯相信她,如果能信她,那她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蒙騙皇帝……也無悔了。


    吳斌生配的假死藥,服下之後如死了一般,唿吸全無。就這樣昏迷七日之後,自己就能蘇醒。


    隻要公主在出玉門關後服下,那玉門關石舫和霍舫的人,就能將公主的“屍體”偷梁換柱。


    迴到房裏也睡意全無,隻能盡心再盡心囑咐央挫此去玉門關救人一定要小心,哪怕如此,也還是頻頻不安。


    她拿手指在茶堆裏攪了攪,白毫纖纖,綠衣娉婷,揭開壺蓋,投了一撮茶葉進去。


    迎麵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拂袖進來,給她打個千。


    “念影?”


    他大晚上過來,她很意外,問他出了什麽事。


    他支吾道,“明兒我就要去驃騎軍報道了,往後就不能給您請安了,所以今天特地過來,給您告個別。”


    媞禎“哦”了一聲,“你也要走了。走了也好,飛出去,曆練曆練,總會有些長進。”


    “姑姑……”念影的身子又矮下去半分,“其實我也不想去的,我知道您心情不好了,公主和殿下都走了,沒人陪您。”


    媞禎輕輕一笑,隻是眯著眼遠眺,“陪我?誰能永遠陪我走到最後,隻有自己不會出賣自己。你好好在軍隊學你的,我這裏自有照拂。”


    念影還是存了僥幸,打算襯她最失落的時候留下來,可她要強的真想銅牆鐵壁,根本用不著他。


    心裏有些憤恨,秦王離開前一刻,就是讓人遞信,明早就把他送軍營裏,擺明就是怕他再來石府跟他姑姑見麵。


    如今他姑姑也這般說,便是不想去也得去了。隔了好半天才怏怏迴答:“侄兒明白。”


    媞禎抬頭看了看天色,剛過八月十五不久,月亮本該還是圓圓的,可今天忽然變了天,一絲月光都沒有,黑淒淒地,冰涼涼。


    也不知怎麽突兀的想起沈望舒來,若是他還在長安,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更好辦法留下公主。


    傷嗟了一陣兒,深深吐納兩口,感覺支撐不住想要躺會。


    大晚上也不能留客太久,便叫文繡送念影迴去,就在出門的那刻曹邇亂糟糟跑了進來,一個滑步就跪了下!


    媞禎頓住腳問怎麽了,曹邇把信高高舉過頭頂,“是八百裏急報!還請姑娘您親自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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