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蕭在禮遞上了辭呈,夜裏設大宴相送。席間歌舞歡躍,仿佛襄國暗中的舉動不似存在一般,推杯換盞間格外太平和順。隻有蕭離心思並不安定,看向溫鈺一側空空的位置,隱約失落著什麽。


    殷珠亦是被那個位置牽絆住了目光,一時不覺盈盈淚光,心潮翻湧。


    怕相見尷尬,又怕不見以後不複再見。可如今媞禎給了她的答案。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不見便是不見。


    闊而遠的天際裏暮靄沉沉寒蟬淒切,重重殿宇樓閣在晚霞的暗色餘暉下,逐漸演變成深邃而單薄的數疊剪影。


    時近月中,月亮如洞庭秋水的銀盤,幾盡圓滿的形狀。媞禎坐在庭中的秋千上,望著北側的宮牆,歎息如透明的蟬翼不易察覺,卻還是讓文繡給聽見了。


    文繡問:“如今襄國使臣離開,這場鬧劇也算是告了一段落,怎麽您並不開心?”


    媞禎靠在秋千繩上,聲音有些稀疏而清淡,“隻是,可憐顏色好陰涼,葉剪紅箋花撲霜。想到殷珠遠走他鄉,終究有些遺憾。”


    “所以,”文繡疑惑道:“您才不想去赴宴?”


    “這赴宴又得見麵,見了又不知道說什麽。勸她保重,可不是我,她也不會家破人亡;勸她餘生歡喜,可都家破人亡還有什麽可歡喜的?”


    喉頭幾乎要哽咽住,極力掙脫這種情緒,“罷了……罷了……”


    廊下石榴葉舒卷喜人,落在青磚上烙下一層蜿蜒曲折的影子,她低下頭,去看那影子,身後忽然傳來溫潤繾綣的聲音。


    “誰家的女子唉聲歎氣呢?這人生長遠,且可‘罷’字了得,後麵的風光還繁華依舊呢。”


    媞禎的目光倏然一緊,迴身看去,“師兄?”


    沈望舒眼波裏墨色的漣漪起伏,提這一袋點心在她麵前,“這是楊雪心做的藕粉桂花糕,你喜歡吃甜的,特地給你帶的,後兒就是中秋了,先提前嚐嚐鮮。”


    媞禎接過來,嘻嘻一笑,“這麽早就吃上了,算提前過節了。”


    沈望舒放下拐杖坐在石凳上,有些感慨的看她,“是呐,過節了。”


    不覺有記憶的篇章從眼前飄過,他念叨起來,“記得從前你最愛吃甜的,學府管得嚴,不讓從外頭摸食吃,你就把點心偷偷藏在被窩裏,偷著吃。直到有次你買的楊梅團團破了,弄得一鋪蓋全是血紅色,翻身染了一後背,給乃矜給嚇壞了,到處喊著殺人了、玄機被殺了,弄得學府雞犬不寧。”


    媞禎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輕柔笑意,又取了一塊桂花糕吃,“是啊,後來我被夫子打了五十下手板,還是師兄給我帶藥包紮的。”


    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貪戀,“你很久……很久沒喊我士溪哥哥了。”良久,到底還是輕輕道:“沒什麽,其實,今兒過來就是想跟你說聲我打算走了。”


    媞禎因事先知道,很是坦然,“什麽時候?”緊接著詳盡給他交代,“平陽那裏我都已經替你打點穩妥了,肖舫主是自己人,他會照顧你,你有什麽需求,就直接跟他說,千萬別客氣。”


    “不是去平陽……”他咕噥半天嘴,才道:“我打算後日跟著真定公啟程去北麓關。”


    媞禎怔怔一愣,“去北麓關?!”


    沈望舒向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玄機,你先別急著否決,我也不是突發奇想提出這個要求的。而是在觀音山這場內亂中,我發現這個國家依舊岌岌可危,即便襄國那場宮變以咱們以勝利收場,即便杜重誨、楊思權都死了,但是不安的因素依舊還在。”


    他仰天長歎,悠然搖頭,“原師尚未北定,燕京尚未收迴,我不應該安息養生,無聊度日,應該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我想如果沈家軍還在,我父母兄弟還在,他們也一定會披甲上陣,保家衛國。”


    “可是這次怎麽可以跟從前比呢?且不說你身體不好,而且北麓關環境惡劣,根本不利於你養病!我不擔心你應對不了形勢,而是擔心你的病情惡化。”


    “我問過鍾老先生,他願意跟我去。”他薄薄的笑意中充滿了如霜的淡然,“其實這都是次要是。而是,玄機……生前再風光最後都會離開,福深壽長要送走每一個愛你的和你愛的人,福薄命斷則見不到想見的人,幹不了該幹的事。所以啊我們隻要做到珍惜路上所遇到風景就好,不必在意結局,所謂的結局其實也不過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他言辭懇切道:“而迴到沈望舒的身份就是我的另一個故事。我是將門虎子,是宿衛軍將沈燁的三公子,我身上流著武將的血,為大魏鎮守疆土是我的職責。”


    他唇角泛起一點黯淡的笑意,“前半生我如父母的夙願做了一個文人墨客,最後的日裏子……我想做一次我自己。”


    “士溪哥哥……”眼淚衝淡了脂粉,媞禎的臉色有些透明的蒼白。


    “我知道你會明白我的,就像我現在明白你一樣。”


    他看向她,心底有強烈的澀意,卻隻是輕描淡寫地扣在她的肩上。


    “劉溫鈺是個可堪托付的人,雖然我曾經覺得他有些儒弱,可是我現在並不那麽覺得。因為我發現,好像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哪怕是在他最該伏低做小的時候,他也會為了你的利益一次一次的掙紮。一個人的最低處尚且如此,我還有什麽不放心。”


    忽然歎了口氣,“平陽學府辭別後,其實我們早就該各歸各位了,以後你安心做你的王妃,而我繼續我的從戎歲月。這樣……一都迴到原點了。”


    “原點?”媞禎粲然微笑,“能迴到原點確實很好。”


    她輕輕側臉,看向天邊的月兒,“而且你的決定,我怎麽會不答應,如果這對你而言是最好的話。”


    終於還是抬眸凝淚,“那……以後山高路遠,綠水長青,若是有緣……江湖再見。”


    沈望舒頷首,輕聲道:“江湖再見。”


    轉眼見一片落葉從枝頭墜落,似心底無聲的一句歎惋。


    其實有時老天很不做巧,沈望舒離開那日正好是八月十五,卻恰好那日下了毛毛細雨,注定是個看不見月亮的中秋。


    長亭外送別,媞禎、溫鈺和顯瑀都去了,除了一字字“珍重、珍重”,也到不明白到底在為什麽別離,因為這注定是個永遠的別離。


    倒是一邊的唿延晏交代給溫鈺很多話,“如今看在京中安穩,舅舅這番走倒是走得應該,免得我留下來,把你勢頭壯得更大惹皇帝疑心,隻有我走的遠遠的你才能大伸手腳,今後在秦王這個位子上,要萬般小心。”


    說著眼神就止不住往媞禎那裏瞧,“你這個王妃啊……其實舅舅也不是不願你有寵愛之人,隻是皇家子弟不該有鍾愛之人……”


    看著溫鈺有些不耐煩,就隻能道:“你自己加小心吧,至於你送進來的這個鄒先生,我會多關照的。”便上馬揚鞭,令著大軍整裝待發。


    馬聲催急,沈望舒也早已被扶上馬,他看了看顯瑀,又看了看媞禎,最後看了看溫鈺,深吸一口氣兒,滿心滿意的踏實。


    他對一側的鍾老先生說:“走,咱們去見識見識塞外風光。”


    烏騅駿馬,銀甲鐵盔,胸中暢快淋漓的感覺還是那麽熟悉,如同少年熱血,蕩漾心中揮之不去。最後他看向媞禎莞爾一笑,旋即策馬離去。


    媞禎望著他銀白色的背影,勉力給予著迴笑,柔婉低下頭去。少年之情,共謀之義,都在隨著馬踏沙地聲音漸漸遠去。


    放眼十萬男兒,奔騰如虎。他也隨著他們奔向他的結局。


    窒息的感覺如江濤連綿,她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有滾燙的淚水再度從眼中滑落,朦朦淚眼中,仿佛許久以前初見那日,他溫暖的懷抱摟著尚小的自己,安撫住自己初來乍到的神情,“石妹妹,我是沈家三哥哥,我叫沈士溪。”


    那年她十歲,他十六,站在蔥蔥鬱鬱的菩提樹下,水波無瀾,光影搖曳,是同居平陽裏,兩小無嫌猜的學生時光。


    人生若隻如初見,這就是她跟他的初見,也是朦朧暗戀萌發的地方。那時的他,笑容清澈而甘醇,並無今日這般滄桑憔悴。


    也,並無如今寥落無幾的命數。


    若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多好,就永遠不會有今日的分崩離析,身殘家破。


    她困倦地想著,看著這樣陰霾的天,失聲啜泣。


    因為望舒……是月神的名字,可是今天,卻注定不會再有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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