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園的小炕桌上,數月前與溫鈺下得那盤棋局依然按原樣擺著,一子未動。假途伐虢,至今終於也有了個結果。


    難為的是沈望舒的身子似乎已經支撐到極限,不得不跟媞禎提前招唿離席。然乍遠一觀,卻見他冷汗岑岑的額頭,忽覺不妙,隻好示意溫鈺她也暫退一步。


    一前一後隔開,直到出了宮門才抽身跟沈望舒上了同一輛馬車,迴到南園甫一是剛下車就讓孔笙給背進了屋裏,鍾老先生焦急的診脈,卻越摸越亂,“我本來以為大殿呈冤過後你的心思會陳定下來,沒想到竟會頹勢成這個樣子,怎麽?你是打算了無心思的去死是麽!”


    沈望舒蒼白了臉色,卻盡量舒緩出和順的表情,“我想死……你也得肯放才成。”


    鍾老先生哼了一聲,“放你死了給大家添晦氣?一下子喜事變喪事,讓你的朋友們悲喜兩重天,甭說我做鬼不饒你,就是你的師妹秦王妃也得在你墳頭罵上三日!”


    “鍾老先生,”孔笙臉色頓時就變了,“你說話這麽難聽,盼我家公子點好不成!”


    “嗬……”他擺了擺臉子,上手摸著沈望舒的大腿沿至到腰際,均已因肌肉壞死而趨於僵硬,這些天病情惡化,這強種是強忍著疼痛不讓他診治,直到了今日殿審。


    深深斜了沈望舒一眼,“你簡直就是瘋子,你到底是在逞能還是在一心求死!早替你把著爛腿截了早好了……你、你非要等到今日老夫束手無策才罷!”


    媞禎心裏大怔,孔笙早已扯過鍾老先生的領子,“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迴去準備棺材去吧!”


    孔笙本來甚善言辭,卻因他果斷的定義而顫抖失力,一時竟找不出話來。


    媞禎靜靜地以沈望舒的眸色相接,問:“真的是治無可治了麽?”


    鍾老先生默然了片刻,“你叫他放寬心,相信我,不管是五個月還是十個月,他配合,我也配合……成不成?”


    媞禎隻是淡淡的嗯了一聲,沈望舒也露出了釋懷的表情,兩個聰明人之間的交流有時是不需要言語的。片刻的寧寂後,鍾老先生帶著孔笙抓藥熬藥去,獨剩他二人在一個屋裏。


    沈望舒捧著杯熱茶,餘光卻在仔細打量她,從未那麽仔細,竟有種想深深鐫刻的感受。默默了片刻他道:“你放心……我沒有忘,我會按照承諾把孔笙留給你。”


    媞禎微笑道:“多謝師兄。”


    他慢慢抬起頭,“你不用謝我,我也有我的私心,想是有他在你身邊保駕護航,我也能安心。”說著他又湊緊眉,“但你也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照顧好念影,不必給他太高的地位,平平淡淡安然一生就好。”


    “那周宜水呢?”她泠聲質問。


    “都到這一步了,還有再見最後一麵的必要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見他今天那麽哭喪的模樣,便知他還是孩子一般沒有長大,便是見了也是又吵又鬧,不似你和霍姐姐這般安寧從容,且是我到死都被他折騰得不休。……罷了……罷了,年紀大了……不想再哭了。”


    她眸中漾起晶瑩一點,那晶瑩裏有他的身影,仿佛積蓄著從前學府時光的美好,“曾經周宜水還說他小時候嫉妒你對我最好,可他卻不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他。”


    “是麽?”他輕撫著滑膩的玉杯,淺淺含笑,慵懶道:“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也是嫉妒劉溫鈺的。”


    媞禎恍然一抬頭,碰上他盯過來的眼神,慢慢彎成微笑的弧度,餘波宛轉,“玩笑話罷了。”便自說自道:“我此一世自灑脫,如流水逝於掌心,過既無念,無掛無悔。”


    可……既有過,用情至深也曾悸動不甘,在青春年少的時光裏第一次遇見這樣一個如春似光的女子,哪怕一顆看淡紅塵心腸,又怎會一點都不心動?


    怎會……說不心動就不心動?


    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良久,她眸中光彩依舊,而他的眸卻似不能承受她的明媚,熱熱地發癢,將視線一絲絲收迴。


    低下頭,看著手上的朱砂流珠,“如今我已大仇得報,待杜楊二人處決,我便是時候離開長安這個是非之地了。”


    “你要去哪兒?”她語氣裏有創然的慌張。


    他溫聲說:“我想迴平陽,那裏是我的故鄉。”


    “可以啊。”媞禎輕輕迴應,一字一字為他找補,“安寧致遠的地方才適合休養,長安確實太亂太雜了,官場陰謀不說,甚是南陽王這條百足之蟲也是死而不僵,必會為複勢對你多加糾纏。月末一過,秋天很快就要來了,秋高氣爽正是適合出門,你早離開也早清淨。”


    愣是沒有拆穿他那顆身死還鄉的心,仿佛隻是說著一句出遊的小事。


    沈望舒點了點頭,閑似家常的頑意,“即是如此,我還有件事情想求王妃娘娘,你平陽宅邸眾多,鄙人可否能討一間安住?”


    媞禎深深地看著他,嘴唇向上微彎,“這便是客套了,別說是石舫在平陽的宅邸隨你挑選,就是全給你也無妨,身外之物消遣罷了。”


    眼角,已經有了些微的淚意,“其實你能提前跟我說一聲已是很好,若是你突然消失,我隻怕連照拂都不夠。”


    他靜靜地迴視著她,一股暖意在心頭漾開。媞禎的心意他明白,正因為明白,才無須更多的客套,勉力微微一笑,便動容低下了頭。


    這一年的夏天,隨著杜楊二人的坐罪、王家的失勢忽忽而過,無邊的沉寂空攏著一個城,仿佛金秋的涼來得格外早,滿砌落花紅冷。


    白紙沾染鮮豔,如血一般美麗,一筆一捺的揮舞間,是左馮翊大牢傳出的密報。聽聞在沈望舒審訊杜重誨當日,杜重誨便被氣得吐了血,往後幾日飯菜都沒怎麽動,昨夜送飯的進去查看,人已經沒氣,徒有一雙眼睛睜得愣大,死不瞑目一般。


    媞禎聽到這個消息隻是了然一笑,稍後戲謔的品味著,“他要是死不瞑目,那整個沈家且不更死不瞑目,我瞧分明是做賊心虛!被自己的妄念給嚇死的。”


    高琪迴個是,“陛下說了,杜重誨死的太好看不成,已經叫人拉到菜市街暴曬鞭屍,說是要足七日才好。”


    媞禎緩緩放下手中的筆,打量著他,“左馮翊這個位子看來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沒白受你主子調教。”


    “主子說了,沈家之仇不共戴天,絕不能輕饒了杜楊二人。”


    她吟哦了一聲,慢慢停靠一側,有一縷難以察覺的惻隱,“那……杜姑娘呢?”


    高琪如實道:“原定是按腰斬判處,但杜姑娘身懷有孕,其子生父又是蕭離,為著跟襄國的談判能順利進行,所以暫時不做處置,還叫我們好生照料。”


    遠處的亭角開著一朵小小的桔梗,映著翠綠修長的數百葉片,微弱而醒目。媞禎拂一拂身上的湘妃色緞子,看著那葳蕤的花蕊,就如看著此刻殷珠失落的眼簾。


    想是青蔥花蕊的年紀,正是與丈夫和家人相陪相伴之時,若一切都不曾發生,在這樣晴明的陽光下,她會繡著荷包,轉頭和自己的夫君笑語幾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然,卻因他們之間的恩怨仇恨、朝中利益的更迭而卷入其中,又何嚐不是一種無辜,隻怕此刻殷珠已經恨毒她了吧……


    帶著這個惴惴的心思,她拿著食盒來到左馮翊大牢。輕移蝶步,慢慢停在一側牢房前,獄卒拿出鑰匙開鎖,甫踏進門,本該是粉紅色的麵頰此刻已經變得蒼白憔悴。


    斜斜一縷夕陽照在她身上,於昏暗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殷珠迎著那縷刺目抬起頭,卻不是兇悍的目光,而是始終不變的純澈,輕輕喚她,“媞禎……你來了……”


    鬥轉流世,她從高端跌入穀底,卻是她最顯赫之時,相見已是無顏。媞禎盡力寧靜笑著,將食盒放下,“這是我叫人做的吃食,如今你有著身子得小心看顧著。”


    殷珠含著苦水摸了下肚子,已經有些凸起,“難為你沒有因為我懷著敵國的孩子而瞧不起我。”


    “稚子無辜,何況……你也是被蒙蔽的,哪怕你恨我,我也無言以對”


    殷珠搖著頭,慘然一笑:“我為什麽要恨你?我又有什麽資格恨你?我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知道,是我自己選擇視而不見的,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都活在掙紮和痛苦中,活在兩個抉擇中:無論是明堂揭發的不孝,還是隱忍不語的不忠,都讓我的內心受盡了道德的譴責。如今也好……也好,由你們終結這場鬧劇,我也不用痛苦了。”


    “殷珠,”媞禎憐惜的喚她,雙眉慢慢向額心聚攏,“可是我讓這個結果爆發的那麽激烈,絲毫沒有顧及過你我之間的交情,你對此就沒有一點怨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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