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鈺的語氣沉重如積雪森森:“為了索要賑災銀,這些事情皇帝壓得夠狠,我竟今日才知情。”他低頭問她,無比憐愛,“到底怎麽迴事,你告訴我。”


    外麵的風聲有些悲涼之意,媞禎的聲音沉沉的,似乎墜了什麽沉重的東西,卻極其飄搖,“天黑月淡,我也什麽都沒看清,就是感覺背後被人推了一下,便……人事不知了。後來聽人說,是淑妃害得我,可我左想右想總覺得太過牽強。即便是她怨恨我在皇帝麵前揭穿巫蠱一事,又何必害我,連累她兒子南陽王跟你不快呢?”


    他凝眸道:“你是覺得另有其人?”


    她狠狠說是,揚頭看向他,“隻恨一場金刀計,把咱們的孩子折了進去。”


    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撓著,在疼痛中他逐漸頓悟過來,沈望舒的那把金刀從何而來,又如今憑著金刀就可對驃騎軍下威發令,他心知肚明,尤其是深知孟獻城對媞禎的狼子野心之後,更是憤憤難當,即便心裏十分抵觸這個計策,但到底捧手功成。


    他試想過媞禎為拿那把金刀受了多少委屈,可大概不想代價會這麽重。他再忍不住,緊緊咬著牙,眼裏冒火,“難為你在宮裏周轉,又受了這般委屈,這原是我該做的,卻撂在你身上。眼下緣由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放過他的,必將生擒孟獻城之後……削手剁足,以解心頭之恨。”


    然他的眼睛卻驟然斂了住,徐徐變得蒼白,“隻是……卻不能讓他以命相償……”


    媞禎驚覺抬頭,他卻灼灼盯著她,一字一句中有著一絲難察的哽咽:“內亂不平,外患難扛,若是此刻能用狗賊的性命換取一時的太平,這於國於朝廷都好。孟獻城……”


    他頓了頓,很快明言出那人的真身,“蕭離。蕭離……他是襄國的一員大將,又是祁昊的親外甥,既然若做筏子就不止是退兵那麽簡單,拿下西郡五座城池也不為過。若叫他輕易死了……”有些說不下去,帶著恍然的飄渺和壓抑的痛楚。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頸上,有些生硬的疼,媞禎慢慢緩了毒恨,把他的話思辨清楚,“隻怕襄國會抵仇相抗,反而大魏應接不暇。”


    溫鈺抱緊她,含淚道:“那是我的親生骨肉,作罷我自然不會。我保證有朝一日大魏的鐵騎踏破燕京,蕭離之死全權在你之手。”說著眼裏隱隱有淚光,“禎兒……我知道這樣是委屈了你。”


    風靜靜的,帶了石榴花沁涼柔潤的芬芳,徐徐吹在她鬢邊,“千裏之行,積於跬步。忍了這麽多年,也不差這一兩日了。”


    他低垂下頭,語氣有些沉重,“想想這般,或許我也不是個好父親。”


    她淒然搖頭:“不……”半晌才堅定啟齒:“君王要有君王的決斷……”


    一字一句如巨石壓在他心上,現實如履薄冰,一點點揭開在他眼前,籌謀、布置,反而顧忌愈發多了起來,不到最後誰都不敢鬆懈一口氣,可他唯一記得的還是這場血淋淋的教訓,和骨肉分離的痛苦。


    他靜一靜聲,肅然道:“我保證,我不會讓我們的孩子白白犧牲。”


    她用力點一點頭,伸手擁住了他,他慰以雙手撫平她的背,深深的在她額前一吻,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裏,能跟她歡喜苦痛相感相當。


    天地皆昏暗,安然再睡醒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事了。迷糊中他也摸索著她,仿佛兩具身體緊挨著才算圓滿。


    可是後續這一覺睡得太過,雨停了,天也黑了。媞禎猛得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想起皇帝囑托晚上要辦宴會犒賞群臣的大事,可一搭眼看著溫鈺一臉慢條斯理的模樣,渾像是她記錯了。


    她咬著指尖一臉迷茫的問:“今個……是沒有晚宴來著麽?”


    他淡淡答:“傳旨的太監來過了,是叫咱們今晚過去。”


    甫一話落,媞禎幾乎從床上跳了起來,嗔怪他,“那你不叫我!天都黑成這個樣子了,我連臉都沒洗,妝都沒化!”


    溫鈺隻穿了件月白的儒衫,用木簪鬆鬆挽了發,一派瀟瀟肅肅林下之風,“不急,叫皇帝等著吧。”


    媞禎聞言轉迴頭瞥他一眼,他卻一笑讓她放心,“這個時候皇帝是多寬容有若寬容,何況我立了功,又抱了老婆迴家,溫存一會他體諒咱們的苦衷。不會因誤了吃飯的點,就隨便怪罪。”


    甚至還有心思拉她到梳妝台前慢條斯理的盤起頭發,“其實放皇帝鴿子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不過我仁義,賞他個臉扮扮仁君相。”


    他不同以往的執拗和不屑,竟仿佛如換了個人一般,畢竟以前他的小心翼翼和如履薄冰她都看在眼裏,一時間竟有些許陌生。


    其實她一直希望他能這樣,可如今忽然轉了性,她倒說不出來了。


    “怎麽了?”他撐在她後頸輕輕問。


    她搖搖頭,仰頭看他,“我今兒想梳百合髻。”


    他搭手沾上桂花油說好,開始細分她的頭發。


    其實……也沒有變。她低下頭,盈盈的脖頸在燈下,白皙如玉瓷。


    溫鈺慢慢捋著青絲道:“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為什麽你家女孩子從‘毓’,你卻不從呢?”


    她唔咦一聲想了想,“聽人說,我以前是叫‘毓婉’,因母親不喜,就把名字改了。”


    溫鈺似若至寶地瞥了她一眼,“婉婉……婉婉。”連喚了好幾聲細細品味,“多好聽的名字,有人這樣叫過你麽?”


    她赧然地說沒有,他卻莫名的興奮,“那我以後叫你婉婉好不好?”


    她有些皺眉,“這名字拗口的很,叫著真不像是我,倒像是另一個人。”


    溫鈺被她這樣一說,也愈覺得不似貼切,抿了唇靜靜思著,忽然喜笑顏開的哄她,“那就叫‘卿卿’,卿卿……卿卿,這個名字好,卿卿好,聽著多親昵,像你的名字。”摩挲著她柔嫩的臉。


    她紅了麵又羞又愛,偷偷瞥了他一眼,正對上促狹的黑眸,被他要笑不笑地盯了會兒。


    安生一陣才把她收拾妥帖,到了他那兒,卻慢悠悠的穿整朝服,經不住讓人催了催,“快些吧,再晚到,也不能人家等吃飽喝足咱們再到呐!光撿剩的吃了!”


    他還是老話新說:“多久沒見了,一時疏忽忘了時候也是有的。你瞧瞧皇帝對皇後的喜愛勁兒,不也是擺在那裏麽。”


    這人真是!給媞禎整理衣裙的文繡,那麽矜持的人也浮起了窘迫之色。好不容易上了馬車趕進皇宮去,果然所以人都到場了,都在等他倆,可皇帝卻是異常的親切厚道,作為風月場上的長輩,很大度地擺了擺手,“明白明白,小別新婚遲會兒有什麽的,這遭宴會都是為了你們,不怕等!”


    倆人聽了話坐下,媞禎抬頭卻左瞅不見皇後的身影,果然是傷及了根本,聽鄭娞說:“皇後傷心難過呢,雖說那孩子本就月小保不住,但畢竟懷了六個多月呢。而且這次生產皇後虧空很多。”


    說著,她夾小了聲,“我偷偷瞧過一眼,那孩子確實嚇人,尤其腹部腫起的青紫,實在詭異難測。”


    媞禎納罕道:“那陛下就沒起疑嗎?”


    鄭娞唿吸又淺又亂,“怎麽不會,陛下早找太醫問過,太醫說或許是皇後孕中受驚的緣故,更何況還有淑妃巫蠱在前,這一切不都順理成章。”她哀歎一聲,全化成了一句阿彌陀佛。


    她升彼降,她降彼升,此刻人間三月春風,宴席上竟隻有陳修儀獲得。媞禎到底不得不揣測,不得不警惕,至少在真相大白前,這個人已劃出歸屬之外。


    不覺盯著右側位子攥起手指,直到一個男聲打破了她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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