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嬛瞬間沒憋住淚,一口哭腔,“姨娘……”


    薛姨娘哄她別怕,攬過她在身後,紅腫著雙眼看著麵前相處大半輩子的男人,“是我恨毒了你偏心,才這樣做的,毓嬛她什麽都不知道。”


    不覺淚水潸然而落,“老爺,我伺候您十幾年了,您從來不正眼瞧我一眼,連你的親生女兒你都不在意。我不服,我不服你為何這邊對我們娘倆!你寧願給二房家的姑娘相親,也不願給自己的女兒出一份力,既然你都不在乎嬛兒的將來,那我自然隻有自強了!”


    她捏著拳,眼睛裏燥熱得幾乎燃起來,“我就是要搶走你女兒的東西,我就是要讓她惡心,讓你惡心,讓你們所有人都惡心!”


    石父滿眼戲謔,“瘋婦!她是你的親生女兒,你就這麽糟蹋她嗎!”


    “我糟蹋她……”薛姨娘嗤笑,“我糟蹋她?我若不這麽做,你又能給她什麽好歸宿?左不過就是一些凡夫俗子,硬熬多少年,連別人的一根小手指頭都比不上,我糟蹋她……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你這個偏心的父親更糟蹋她!”


    石父像被踩著了尾巴,一下變了臉色,顯瑀急忙安撫住,眼底有幽深的不屑,“姑父,您何必跟她廢話,薛氏她縱女下藥,勾引姐夫,這放到何處都是不能容忍的,還是趕快發落了幹淨!”


    被踐踏隱忍了這麽多年,薛姨娘彼時也忽然生出勇氣,指著霍顯瑀的鼻子大斥,“你一個霍家的小輩,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指指點點,這是石家!不是你們霍家!我們家的老爺——在這兒站著呢!他還沒死,用得著你替迴!”


    霍舅父惱怒地要罵,抻開兩指,便被崔舅媽按住。她揚眉道:“賢弟,這人已經瘋魔了,留在這個家中再鬧些什麽,不是叫我們霍家也跟著你們蒙羞?”


    斯須她綿長一歎,一字一句吐得清晰,“怪是三姑娘沒出息,都怨她這個娘,居然把算盤都打到禎兒他們夫婦身上,若不是殿下留個心眼,真不知要怎麽難堪收場,隻怕韞容在天上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被親姐妹背刺,也會憤懣心寒吧。”


    冷風輕叩雕花窗欞,卷著草木氣息透過幽深的屋室,仿佛迴到了九年前的那一晚。


    石父不覺觸動情腸,喃喃道:“韞容……”


    有時愛像是被封進琥珀裏,永遠在記憶裏保持最鮮活美好的樣子,在經年累月的思念裏蒙上一層更美好的濾鏡,定格在最濃烈那一瞬。所以比起那一瞬的美好,那些侵犯美好的人,已然不值一提,甚至憤懣隨之加倍。


    石父唔了一聲,喟然長歎,“韞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媞禎。那時她氣息奄奄伏在我膝上,讓我以性命起誓,無論如何都要善待我們唯一的女兒,絕不能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崔舅媽淡淡道:“是啊,她就是這麽說的,你還記得就成。”


    綿長的歎息冷冷擊中他的肺腑,頓時恨硬了心,“曹休,拉薛氏下去,打五十板子送到鄉下莊子裏,生死隨她罷。”


    應了一聲,曹休的拉扯豪不憐惜,提著人的脖子就走,隨著咒罵嘶吼的掙紮,一聲尖銳的哭音爆發在耳邊。


    毓嬛膝行拉住他的袍腳,戚戚哀求,“父親!父親我求求你不要打姨娘,姨娘她歲數大了,受不住的,我求你了……女兒求你了!”


    石父厭棄地踢開她,眸中的鬱火漸漸燃燒,“你還有臉給你姨娘求情,你做了對不住你姐姐的事情,還敢舔臉叫父親,你這樣對你姐姐,我也沒有你這個女兒!”


    宋檜眼神格外鄙夷,“也不知道是誰央求大姑娘,不要把她私設營舫的事情告訴老爺您,石家嚴禁族內之人私設營舫,舉眾皆知,到底是誰犯了大忌呢?真是可憐了咱們大姑娘的一片好心。”


    更是怔中加怔,石父舌底沙啞,粗戾看她,“石毓嬛!”


    見這逼問如山傾倒,渾身一陣顫抖,忽然生出反抗的勇敢,“我是犯了錯,可是我若不自己營生,你們會給我好東西嗎?”


    她淒迷一頓,“父親,這些年我一直在您身邊盡孝,可以說無微不至,但你對我有一絲偏心麽?有過一絲信任麽?所有的好處都是姐姐的,我什麽都沒有,我不該去另謀生路,難道……難道就這麽無妄的等著?”


    “你想要什麽你可以說,但我不給你,你絕不能搶。”


    “從始至終您心裏就隻有她一個女兒,我跟你說什麽你可曾聽過去一句?憑什麽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就要一直隱忍犧牲。”不覺淒楚哽咽,泣不成聲,“您捫心自問,如果是姐姐另設營舫您會怎樣?父親,你這一碗水,根本就沒想端平過!”


    石父冷哼道,“你姐姐斷不會叫我失望。”


    毓嬛麵目哀慟,不可自已,頗有自嘲,“她是您的好女兒又怎會叫您失望……這就奇了,聽說姐姐婚前就跟殿下苟合到了一塊,屢屢私會傳情,還不知有什麽不能做?原配糟糠這個稱唿,不還是後麵找補過去的。”


    又鄙夷的看向他,“父親你全然不顧,難不成霍夫人年輕時也……”


    石父被激得唇色雪白,大掌一掀,狠狠賞她臉上,“聽聽看你說的什麽話!”


    他下手頗重,毓嬛的發鬌散了大半,淩亂地垂落耳邊。淚眼蒙曨裏,望出一片心寒。


    溫鈺神色黯然,無限哀清,“幾日前進宮時,你姐姐還提過你,怕你攤子出事叫我看顧,可見真是白瞎了心。”


    她仰著臉,看著他的眼睛。她曾最愛他的眼睛裏的黑白分明,愛他的溫柔和豁達,如今看……她最敬重和最摯愛的兩個男人,沒有一個將她放在心上。


    姐姐,嗬……姐姐……


    她從來都沒有這麽惡心過一個字眼,真是恨透了,爛透了。


    咯咯一笑,語氣冷靜而淡然,“上位者的好心,我一點也不需要。”


    顯瑀端然自立以俯視的角度看她,“我從不覺得女大不中留,這迴倒第一次感同身受。”倦得很,輕輕搖首,“霍舫底下有一戶姓顧的掌事在泉州,他兒子年紀跟老三相當,人品貴重,又受霍家管轄,想必不會委屈了三妹妹。今兒我說一聲,明兒三妹妹就能出閣,也算是遂了……薛氏的願,不說是高嫁,至少是門當戶對,這樣三妹妹也能收收心。”


    毓嬛沒有說話,隻是攏住散亂的青絲,用眼角餘光看向他,看向她一直尊崇的父親,已是不抱希望的希望。


    石父隻以沉默相對,許久淡淡答了句,“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她驟然停頓了一下,輕輕一笑,引袖衝到桌上取過一把小小銀刀,割下袖袍的一角,扔在了他的腳下,“其實從始至終,我才是錯的。現在也好,什麽都不重要了,父親。”


    又轉過視線,“還有……殿下。”


    瞬息之間,震驚、害怕、納罕,都因她的舉動升到了無以複加地步——割袍斷義,她居然割袍斷義!


    周宜水和乃矜緊攥著手膽戰心驚,似乎都沒有預料會如此,溫鈺皺著眉頭,檀口輕張,石父則直接石化在當地。看著他們的反應,毓嬛迷茫地閃著淚眼,卻又無比清醒堅定,欣然站起身子第一次高傲的走出了大門。


    明明是不怎麽在意的人,還是有一刻的心空,石父搓著手,扶著溫鈺坐了下來,止不住一直喝水,想把胸口的氣順下去。


    然靜息不過一刻,屋外就響起來淩亂的腳步聲。石慎幾乎是滑步到來屋門,差些一個跟頭摔倒,“父親!父親,出事了!”


    眾人一聽不覺心中一緊,連忙問怎麽了。石慎語氣裏已帶了哭腔,“父親,殿下。媞禎……媞禎小產了,孩子沒保住。”


    溫鈺腦子嗡地一聲,仿佛有浩浩長風摧枯拉朽地從心口奔襲而過,渾然冷在那裏,簡直下一秒就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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