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風習習,吹起了暖閣罩紗的一角,如今三月還有畏寒,生起來大把的碳火。


    說起來,自南陽王受挫收斂,淑妃勢頭也不如從前,加之皇後有孕,除去一些位份低微的妃嬪,陳婕妤頗有一直獨秀的前兆。這個時候,麵前之人卻是娥眉顰蹙,想來不是什麽善事。


    見她始終不肯說,媞禎便先言而問:“這處花很是耐看,既然找到了賞景之地,婕妤不若開門見山。”


    陳婕妤舒緩了眉峰,露出幾分淺如初薄的愁意,“還能有什麽事,自然是淑妃和南陽王了。”她按捺了聲音,“我也是暗中打聽,說是南陽王要在皇後壽宴那天把清河公主接迴宮,給皇後道賀。”


    “清河公主……找到了?!”媞禎驚得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這樣的消息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頭而下,骨子裏皆是冰涼的。


    陳婕妤撫了撫領口的翠玉流蘇佩,努一努嘴,“誰知道呢,聽淑妃的宮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假的。”


    媞禎哦一聲笑,“那真是奇了,陛下派人找了十六年都沒音信,單單南陽王一出手就找到了。不知是在何處找到的?”


    陳婕妤嗬了一氣兒,眼睛瞬間換了神色,“吳興縣一個姓錢的商戶家,是被人販子賣到人家裏做奴婢去的,聽說受了不少虐待,還挺可憐人,南陽王找到後把姓錢的一家子都下牢獄去了,說是要等陛下皇後親審。”


    慢著她探過頭,“我是管不著她是真公主還是假公主,我隻是憋氣!你是知道的,淑妃與我雖是堂親,卻壓製我多年,若是她跟她兒子真把清河公主找迴來,依照陛下愛屋及烏的性子,自然是厚賞的,到時不說咱們處心積慮謀劃的壽宴被搶,隻怕淑妃勢大你我都不好過。”


    她此言雖意在催化她聯手,但於媞禎早已是燃上眉梢的大事。早前方因那刻紅痣讓皇後對她有所改觀,若此時真的清河公主出現,且不是印證了自己是假扮的事實,倒時真細分起來,不僅她言語上難自得其說,萬一徹查三族,她安陽石氏的身份也得暴露,照朝廷這個調性,不得拿她家把國庫給添實了。


    不論是為著皇後這個靠山,還是家族,清河公主都不能迴宮。


    媞禎眼珠泠然一動,卻問她,“婕妤想怎麽做?”


    陳婕妤自是狠狠咬牙,“自然是不能讓他們得逞呐!”


    媞禎沒有再說,隻是望著遠處的雲翳,幽幽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這時候雨水最多,聽說南方許多山地近來洪澇成災。”


    她咦了一聲,似未意會,“什麽?”


    媞禎笑一笑,端過茶水慢慢啜了一口:“天若不保她,自是天意難容,婕妤為何不順從天意呢。”


    陳婕妤摳著胸前的瓔珞噠噠作響,念念有詞好一陣才想明白她的意思,山洪嘛……壓死人也是常有的。她連忙起身謝過,“是,多謝王妃提點,我知道接下來怎麽做了。”


    薄紅暈染的夕陽,自簾間透入落在織金毯上,似火如焰,亦被殿中初燃的燭火牽連一線,很快明月懸空,靛藍之中漸漸萌生起十足的暖意。


    媞禎依著靠塌斜下,寢衣鬆鬆散散,香爐裏安眠香嫋娜的白煙,如絲如縷,再抿一口茉莉花茶,心中是餘悸才些許散去。


    班若蹲下揉捏著她的小腿肚,不免為今日涼亭的談話有些心憂,“這陳婕妤到底可不可靠,憑她派去的人當真能一擊必中?若不然奴婢傳喚巡隼送信出去,讓曹邇跟央挫去辦吧!”


    媞禎搖頭說不可,“宮中形勢還沒盤清,萬一巡隼在傳信途中被奉茶監的眼線射下,那咱們就全完了。更何況……這本就是後宮之爭呐。”


    班若看著她的目光似懂非懂,媞禎早已笑得似是而非,緩緩中有一縷淒涼的諷刺,“她是她,我是我,她自己動得手,跟我有什麽關係,就是東窗事發那日,她都沒有證據來牽連到我,反倒我多握她一個殺害清河公主的罪過,日後她還反抗得了嗎?”


    她手抵著太陽穴繼續說:“隻是未免她不成事,你多注意著宮中的動向,如果清河公主在路上沒死,你就在她麵聖之前……送她一程。”


    班若一聽醍醐灌頂,趕緊的振作了精神道個“是”。


    宮裏的世界漸漸平靜,一切都有條不紊。自打聽到楊雪心出宮的消息,也有一段時間,不曾再聽聞其他,直到一日去給皇後請安,在椒房殿外遇見了她。


    彼時雨後初晴風冷,並不多人經過,楊雪心官服外穿了件墨色的織錦皮毛鬥篷,襯這一張臉蒼白如雪。


    媞禎見她氣色不好,便問:“副統領最近是病了,小臉透白。”


    她隻澹然施了一禮,靜聲道:“隻是昨夜讀書有些困惑,古人言‘未若柳絮因風起’,我總是在想最後一刻,怎知是絮是雪呢。”


    媞禎不防她這樣說話,隨即溫和笑了,“柳絮也罷雪也罷,東風一停憑它怎麽飛都飛不起,其實宮裏不就是這個樣子,純白掩蓋下的汙穢,真說是幹淨,那才是自欺欺人。”


    風吹起她的鬥篷,露出靛藍色的袖口,“奴婢受教,隻是十年如一日的陪伴,不見黃河心不死,等風停了,奴婢想自己去瞧瞧。”


    媞禎望著她澄靜無波的眼神,深深頷首。


    其實那日她又何其看地不真切,南園裏沈望舒的殘疾和被毀容的相貌,還有戴將師垂危渾噩的樣子,每一幀每一秒都在讓她處於崩潰的邊緣。唯一能夠自欺欺人的,隻有那句“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呢?”


    誤會……有嗎?


    沈望舒仿佛沒有聽清一般,身子一凜,用力看著她,“是不是誤會,萬般總有一個道理,那就是‘做賊心虛’。”


    而後那一陣子長安城中傳聞有平陽政變的沈家軍副官戴將師現身的消息。商鋪見聞,他穿著一身白布衣衫,腿有傷殘,一直住在東望降的貧民窟裏,常用三文錢賣壺酒,捏點虎皮豆,拉著人就講起昔日裏的英雄事跡。開始以為他是個瘋子,後來越聽他講得頭頭是道,不免真有些信了。


    漸來很多人拉著他進店裏喝酒,說話間不免勸他去京兆伊寫份手書,好上承朝廷,用軍功換點銀兩,可每一說到朝裏的官,他都本能的抗拒,糊裏糊塗的喊裏頭有壞人!弄的百姓都不敢再起哄,生怕聽到不該聽的。


    即便對他的身份保持懷疑,可是消息還是一傳十十傳百。奉茶監又是何等機警的存在,楊思權聽見這個消息頓覺肋骨森森作痛,一個不小心直接把茶盞給打翻了,謀劃這麽久,作了這麽多掙紮,機關算盡,怎麽還能有漏網之魚呢!


    他招來手下楊帆,一字一字吐出:“你帶著人去東望巷看看,若是真發現戴將師的蹤跡,務必殺人滅口。”


    楊帆道句是,剛要走又被他叫迴來,“記著絕不能楊雪心知道,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窗外的人影暗暗鼓動,渾然克製不住將拳頭緊緊攥起,然隻在下一秒,腳步沒有絲毫停滯的消失在了廊下的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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