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啞著心思躬腰敗退,從台階上下去,仍舊能夠感覺到濟陰王妃的目光相隨。楊雪心下意識握住自己的手腕,勻了勻氣息,慢慢沉澱下來。


    媞禎漸漸別過眼,與皇後同喝了羹湯,陳婕妤嘮叨些趣事,見日頭升起,便借口宮務走了。


    四下無人窗外的黃鸝嘀嘀鳴叫,一溜杏花探進來,香風吹得衣衫波紋如水。


    皇後如鴉翅的睫毛覆蓋之下,抬起眼已然換了另一股目光,“今春蘭陵鬧起了災荒,陛下心裏也急,這才給濟陰王施壓,我知道你在宮裏,多少聽到些風聲,方才楊雪心又來過,這種事不說開遲早會有芥蒂,我心裏明白,也會勸阻。”


    何況以情製人,始終不算光彩,她雖跟皇帝夫妻一體,但也並不十分讚成他的做法。萬一濟陰王明明沒有反心,卻生生被他逼得反了怎好?人前哭窮,人後壽宴大辦,隻怕媞禎不想進心都不能。


    知道這是答疑解惑,媞禎也很識趣的順著台階下,“國先家後,陛下之理,我不敢埋怨。何況田賦稅改不易……度支部,還有幾大學府都曾就此事發過駁論......”


    皇後知她聰穎,卻不曾想她能窺一斑而知全豹,當下也有些詫異,含笑睇她道:“倒是我小看你了。”頓了頓,又道:“我也在想後宮捐籌之事,壓榨商賈始終不是長久之態,治病治本,治本須長,還得緩緩圖之。”


    緩緩圖之……又能緩到何年何月?媞禎倒不是心疼那點錢,八輩子祖宗攢下的基業,根本花不完,就當破財消災也無所謂,隻是大魏腐朽保守的態度……同樣是休養生息,襄國已然恢複近半,大魏還如出一轍,若是此時襄國接著大魏的災情舉兵而攻,隻怕倒時輸贏難定。


    幾欲再說下去,也到了午睡的時辰,人影皆散,等到一覺昏昏,天空已然由清澈變成靛藍。


    蜿蜒的石子路上宮燈錯落,幾步就有一盞,班若在前麵帶路,角門就在眼前,然將進之時,她心下還是有些猶豫,“姑娘,您說楊副統領會來嗎?”


    媞禎邁悠緩的步伐,微微而笑,“‘對瓊瑤滿地,與君酬酢,將心似雪心’,聽說當年她和戴將師月下定情,就是吟誦此詩,如今重聽舊耳,想來心中也是有些悸動和懷疑的吧。”


    班若看了看她脖頸的紅痣,“姑娘心情很好吧?”


    媞禎慢慢捋著衣襟上繁複的繡花,神情幽慢而深遠,“皇帝愛重皇後,能得皇後疼惜,往後可是能少不少麻煩呢。”


    正說著話,忽然聽到外頭有樹枝悚動的聲音,班若小聲道:“姑娘,來了。”


    媞禎遞了她一眼,讓她把門打開,“吱呀”一聲微響,閃進來一個披著深藍色鬥篷的女子,乍一看以為是奉命夜行的宮女。


    “楊副統領果然守約。”


    楊雪心撩開帽子,淺淺蹲了個安,“不過是久居深宮見管了鬼蜮伎倆,適合才能讀懂王妃諄諄之意。”


    媞禎好奇道:“你就不奇怪我為什麽會知道你和戴將師的誓約?”


    楊雪心心裏驚慌,表麵卻很淡然,“宮裏都知道陛下對濟陰王有芥蒂,奴才又是身屬奉茶監,是陛下的人,王妃跟濟陰王心心相印,想必為了對付奉茶監,知道一些秘聞也不奇怪吧。”


    媞禎不以為然的一笑,“我若真有上知天聽的本事,也不至於被困頓宮中,身不由己。隻是我以為,故親相見,何至於如此生疏,真要按著輩分,我還得喚您一聲‘師娘’呢。”


    她的聲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麵一般讓楊雪心姣好的臉孔失了血色。眉頭大震,“你是平陽學府的人……你……”


    “戴將師是我老師。”


    已有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頃刻有些淚崩不住,捂麵綴泣,“我從沒想到還能見到平陽學府的人,那場政變一過,學府的人都散了,連點影子都沒有……”說著說著她不覺神經警惕,“即是如此,大家各相安好就是,王妃特地叫我來此,難不成還要續舊情不成?”


    媞禎凝眸深邃,“情之一字何其叵測,深情款款自然得意,可若是施以情字利之用之,那又當做何?”


    楊雪心軒一軒眉,淡漠道:“王妃有話不免直說。”


    “如果我說……當年平陽證明沈家軍全員潰盤是楊思權的手筆呢。”


    心如被猛虎抓撓,驟然眼中火光衝天,“我警告你,你不要以為你是戴將師的學生,就能拿他的死來挑撥我和義父的關係!”


    媞禎冷笑,“是虛情假意何須他人挑撥,你拿他當義父,他拿你當棋子,你真真就沒有想過為什麽沈家軍會那麽輕鬆的敗北在闕氏之手?如果我沒記錯,當年陛下曾派杜重誨相助吧,怎麽相助之下,英勇神武的沈家軍就直接滅族了呢?”


    她仰起頭,步搖上垂下的瓔珞玎玲作響,“楊思權朝秦暮楚,首鼠兩端,不惜與杜重誨狼狽為奸,用沈家軍全族的性命向闕氏投誠。三千英魂,就這樣折在他的手上,還有你的丈夫,就這樣斷送在了盟軍手裏,這流不盡的血債,多少人的委屈在裏麵,那是多少人的憤懣!”


    “你胡說!胡說——”楊雪心喘息狂怒,猱身就要撲上來掐住她的脖子。媞禎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的一刹那,班若反擰住她的雙手,將她推開半丈。


    媞禎拂過衣袖,“我有沒有胡說,這些年你就沒感覺到楊思權的一點點異樣嗎?”


    異樣?她哪裏曾往這方麵想。這一年裏楊思權將她從前朝調度到後宮之外,原是不以為然,如今竟覺蹊蹺。至於杜重誨,她隻知他是楊思權同鄉的故交,此外已再沒有任何消息。除了最近來往愈加頻繁……


    難不成將她調離前朝,就是怕她查出杜重誨順藤摸瓜下去?。


    她強撐著力氣,仍舊有些堅持,“奉茶監直屬陛下,直達天聽,義父怎會如此糊塗……”


    媞禎冷冷打斷她:“再怎麽耀武揚威他始終是人,當年闕氏何等做大,他再想要權,也更想要命,為了苟活什麽事做不出來?!”


    楊雪心良久無語,手指尖一直顫抖,似已不能置信,媞禎看她狼狽心碎的模樣長長歎氣,“你我從未打過照麵,更不相識,我也不覺得你能對我全然相信,但有一個人……你肯定會信。”


    “誰?”


    “沈士溪——沈望舒!”


    楊雪心瞬間瞳孔一縮,連忙從地上爬起,“你說什麽?沈三公子還活著?!”


    媞禎目光平靜道:“還有戴將師。”


    “戴將師?”楊雪心鼻子一酸,眼淚瞬間像鬆開閘門的江流,滾滾而下,萬般撕心的絞痛噎得抽泣不止,仿佛下刻都要背過氣兒去。


    一迴神死死扳著媞禎的肩使勁搖晃,顫著聲問,“他真的還活著?他真的活的好好的?他、他沒有死……”衣襟皆是淚水,情不自禁鬆了力氣,炯炯有神的渴望從她的那裏再得到一絲懇切。


    媞禎很痛快的給了她肯定的答案,“他們就在南園,信不信你自己去瞧,隻是……”隨即她手心拍在她手背,話已不再說盡。


    楊雪心已深感其然,點頭示意她不會對楊思權泄密,夜幕寂靜,老樹殘枝幹枯遒勁,頹然的如她自己一樣。至於她是怎麽離開的,媞禎看著都很煢煢。


    班若眼睛眯成微狹,機敏而有鋒芒,“她當真不會說出去嗎?”


    媞禎斂容而起,道:“想來不會,那畢竟是她的夫君,何況孔笙已經在南園布下埋伏,隻求她會是我們的盟友。”


    朱紅的牆在月下還是扭曲了顏色,她撚手提一提裙子,搭上班若的胳膊從角門邁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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