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走路的姿勢,大抵能猜這個人的性格。媞禎的人生一直很輝煌,生來眾星捧月,及笄就接手石舫,官場商場兩頭沾,坐鎮的氣勢擺在那裏,憑是張儀轉世也說不過她。


    所以她這一路都是铩羽而歸的架勢。


    也是忍耐夠了,早就看著唿延晏不順眼,不過憋著沒發揮,偏今兒逮了她痛處罵,那她吵起也顧不得老老少少,大罵特碼一通,瞬間這幾天不痛快的心情都舒坦了。


    沈望舒聽了一通她的牢騷,頓時笑得把茶噴了一地,忙接過追憶的手絹擦了擦,繼續悠悠笑道:“哈哈哈你居然真的指唿延晏的鼻子罵!哎呦你這莽勁兒,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得理不饒人。”


    想想媞禎是個什麽性兒,真鬧上,三分虧也能辯十二分理,不把人懟退一射之地不罷休。唿延晏一個口齒不清的老武夫,怎麽能說得過她,隻怕是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狠狠憋了一肚子的氣。


    她漠然哼笑,“索性他不是要走了嗎?這次是皇帝下旨,他想賴在長安也不能。我本來也不是非要他走不可,可他在長安非但幫上忙,還得時不時到我麵前裝長輩,充老大,再不計給我幫倒忙,恐嚇我,還不如到北麓關戍邊。”


    素手往桌上一支,抬起下巴,“真等到了必要時刻,讓溫鈺往那裏去一封信,屆時兵馬已到,守株待兔,我倒看孟獻城怎麽逃得出北麓關!”


    何況當初沈望舒勸誡南陽王把虎豹騎讓給溫鈺的初衷,就是為了唿延晏離京做打算。關門打狗,也得有人守門,皇帝又疑心甚甚,太容易被利用,這迴不僅僅是媞禎為了自己出氣,更是為了奸細竄逃而做好防守。


    這門封住,再打狗才是大展身手。


    媞禎輕抿朱唇,停頓了片刻,方道:“不說我這遭事了,說說別的,周宜水可把楊思權的事告訴你了?”


    “這個我知道,”沈望舒的腦筋轉得很快,“按照周宜水所說,是楊思權主動請纓替杜重誨擔責,隱瞞孟獻城身份一事,那幾乎就可以確定,當初跟杜重誨裏應外合滅我沈家的就是楊思權。”


    幾縷薄陽跟隨風的方向灑落,宛如金黃色的綢緞連綿不斷,輕輕劃過他微紅的眼圈。


    “楊思權是皇帝的中樞,消息得的是一手的快,難免會因當時的皇帝戰情不穩,而選擇兩頭吃好。”


    他緊緊攥著拳頭,目光堅定,“看來這衷心的奉茶監,也不是忠心耿耿,皇帝真是失算至此。”


    “那士溪哥哥對此人可有了解?”


    “這個我沒法斷言,楊思權向來不參與朝政,隻為皇帝的眼睛而存在,一向身居宮中,與朝中之臣大為不同,想知他的底細恐怕很難。”


    他一襲藍色暗紋長袍中隱隱透出幾許滄桑孤清之意,微微失落,又有著恨毒的無奈,連話語都是蕭條的。


    “而今我也是揣測,毫無證據可言,即便是對杜重誨的證詞,也僅僅是我們這些未死之人的片麵之言,隻怕我們還告不到明堂上,就會被楊思權和杜重誨一起殺人滅口。”


    媞禎仔細看著自己套著赤金鏤空手鐲的腕子,五指纖纖格外分辨,“算來算去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失察太久,就算有證據也已經磨損的差不多了,重新收集簡直難如登天……”


    “那也要做!”沈望舒的聲音因為太過倉促而帶著沙啞,似落石入水驚起的波瀾壯闊,“隻要有一點點蹤跡,都不能阻止我報仇的決心,沈家三千英魂不能白白犧牲,那些奸佞也絕不能繼續苟活!”


    像一石擊中他的肺腑,跌得人咳嗽不止。


    媞禎連忙拍著他的背,追憶從白瓷瓶中速速取一顆藥丸給他服下,“公子快潤潤喉。”


    平息了半晌,沈望舒的情緒才穩定,媞禎看著麵目全非的半張臉被麵具遮擋,像是被埋起的傷痛在某處化成了肌瘤。


    便推心置腹道:“隻要能扳倒皇帝的左右手,除掉孟獻城,你想做什麽,我都可以奉陪。”


    沈望舒緩緩抬起頭,一雙眼盡是陰鷙的目光,“如今不是好在濟陰王殿下的言行已經讓皇帝懷疑奉茶監不忠嗎?”


    又道:“如果能徹底坐實奉茶監參與黨爭呢?”


    媞禎一看沈望舒的神情,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用南陽王這顆棋?”


    隨著媞禎不緊不慢的話語,一抹陰雲湧上沈望舒的額頭,他暗暗握了握拳,“楊思權為了給杜重誨脫罪找人定罪,已經得罪了他。明明賀常荀已死,可以死無對證,偏偏他這一舉恰如其分是坐實了南陽王挪移霹靂炮之罪,以南陽王睚眥必報的性子要是知道始作俑者是楊思權,且會善罷甘休。”


    當日振威營秦少將的證詞直指南陽王令賀常荀恐嚇,他才被迫動手,皇帝震怒萬分,到底看在血親之情和淑妃的情麵網開一麵,隻是禁足不得攝政。


    然失去攝政之權的皇子,好比上陣打仗不拿武器,連政權都沒有,又如何奪嫡?


    所以這更加篤定沈望舒的決心,“如今朝政二選一,得罪南陽王,就意味著討好臨海王。不光是為了私仇,還是為了權柄,他都不應該放過他,既知猛虎反撲,利用也不過順應天命。”


    媞禎低頭理了理袖上折痕,皓腕間一隻白玉釧微微晃動了一下,雪膩光澤如同她的肌膚一般迷人,正拿著茶壺再溫上一杯,隻見一個垂髫的孩子進來躥進沈望舒的懷裏道:“狐狸精來了,狐狸精來了!”


    沈望舒揉著孩子的頭,麵色立刻變得溫和,不管怎麽說,他做三叔的,在侄子麵前始終是和藹寬厚的。


    媞禎拉著念影糯糯的手,問他:“狐狸精是誰呀?”


    沈望舒卻笑著先答:“是南陽王,他是說南陽王來了。”


    媞禎噗嗤一笑,怪道小孩子就是悟性高,沒接觸的人都能一眼看清楚本來麵目,真是個好稱唿。


    外麵的轎子已經放下,媞禎忙主動起身繞到屏風後麵觀望,剛摸個椅子坐好,聽外麵的快步脆響進入簾壁之內,像是被杆子趕來的大鵝,吧嗒吧嗒的搖擺。


    南陽王大震飛袖,未進屋裏,便問其聲,狠狠啐了句,“父皇他瘋了!”


    沈望舒推開念影到另一處去玩,手裏不疾不徐的拿起紫砂壺,為人斟了一杯香茶,“殿下說什麽?”


    “呃……”南陽王意識到自己一時失言,忙改口,“我是說,父皇居然將那個秦少將的話信以為真!這平白無故的冤屈,我心裏哪受得住!”


    平白無故?沈望舒冷冷一笑。倒也真不是平白無故,當初他可沒教唆他往倉庫放霹靂炮,如果不是他心思狠毒想一口吃個胖子,何來今日為別人冤屈?


    還不是自作自受!


    可他心裏想,麵上不能這麽說,還得慢慢牽引,“是呐,按理賀常荀已死此事早就揭過,怎會有人突然反水呢?”


    他一語方出,南陽王已經跳了起來,“那自然是受人指使啊!”忽然他兩手一拍,“臨海王!”


    沈望舒慢慢伸出一隻手,做了個示意他王靜一靜的手勢,唇邊勾起一絲微笑,“殿下與臨海王不睦已久,您懷疑他自然使然,可是您是否忘了,從螺犀街爆炸案到驃騎大營庫爆炸案一直所監管的是左馮翊和奉茶監呐。”


    南陽王霎時凝住神色,臉有一半落在餘輝的陰影中,連忙顫抖搖頭,“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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