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邊山雨欲來,仿佛墨汁欲化未化,凝成疏散的團條的形狀。


    管彤接了信,心也忐忑的厲害,垂手慢慢進了屋子,穩穩打了個千,“不知王妃叫奴才來有何事?”


    媞禎倚在高坐斜楞他,“你不知道這菱粉糕餿了嗎?”


    管彤鄙夷皺眉,捧起手作笑,“王妃說笑了,這菱粉糕是殿下叫膳房晚上剛做出來的,就是天熱,這個時候也不會壞。”


    她哼了一聲,“是嗎,可為什麽文鴛聞過說是餿的,難不成文鴛會騙我呢?”


    管彤見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說笑,意識到失態嚴重,到底低了一頭,“奴才不敢欺瞞,您知道殿下愛重於您,斷斷不會讓奴才送來餿的東西,你信不過奴才,總能信得過殿下的心意吧。”


    媞禎低沉而緩慢,想焚燒久的香料,“原來你知道殿下愛重於我呢?”


    管彤呲起牙,“闔府上下,誰不知曉。”


    媞禎斜倚在軟榻上,取過一枚玉搔頭撓了撓,“你把那盞茶端過來,敬給我。”


    管彤順服照做,恭恭敬敬的把桌上的茶挪到媞禎身前,誰想他胳膊剛一抬,媞禎肘擊個踉蹌,咣當一響水玉杯炸得粉碎。


    還沒來得及抬頭,媞禎的嗬罵就到了耳邊,“敢損壞府中之物,央挫,你領他去牆角罰跪兩個時辰。”


    又訓又罵,如今還要不明所以的罰他,管彤早就對她不滿,當麵就咽不下氣兒,“奴才可是濟陰王的人!”


    “生氣了?你還知道生氣?”媞禎嗤笑一聲,坐起身來,肅然道:“好的說成壞的,香的說成臭的,偏是我打得就罰你又如何,委屈了?委屈就對了,誰沒有委屈的時候,不能我有,你沒有吧。”


    霎時管彤迴過味來,恍如五雷轟頂,嚇得渾身打哆嗦,惶惶看向媞禎,又看向那盤菱粉糕。


    瞬覺不好,想要掙紮,央挫那頭倒快,拽了塊抹布就塞進他的嘴裏,順著脖子就往下提溜。


    媞禎揚袖一揮,“文繡,你去把殿下請來。”


    天色已然全黑,外頭捎帶水汽的悶風吹得簷下宮燈簌簌搖曳,漾出不安的昏黃光影,也吹落了遍地的榴花。


    溫鈺背著手從門口進來,見媞禎正歇在廊蕪下的小睡塌上扇著扇子,他坐過去一邊,拿流蘇逗她,“難得見你好興致請我過來吃茶,不知你新得了什麽好茶?”


    媞禎起身挽過他的胳膊,“洛神花茶,正好配你讓管彤送來的菱粉糕,我還沒吃過,一起嚐嚐吧。”


    美人的邀約總是不能讓人拒絕,他悻悻說好,轉眼見文繡端來一盤糕點放在桌前,媞禎立刻拾了一塊,“我迴來時有些冷掉了,又讓人又蒸了一會,澆上桂花蜜和熟粉。”


    說著就喂到溫鈺嘴邊,“你替我試試,好吃不好吃?”


    溫鈺也沒多想,順著咬了一口,“是甜的。”


    還沒咽下去,媞禎又端來一杯茶,“再喝口茶順順。”


    花燈一跳一跳,搖曳不定,將麵前的人影,勾勒上一層淡薄的弧度,溫鈺有了些停頓,但還是接了過來,“甘甜微酸果然極好,我跟你一樣,很喜歡。”


    他便緩緩拉過她的手,看著她笑。


    媞禎的目光婉轉似流水,流淌過他的眼角眉梢,“都說月下賞花,燈下賞美人,可今晚有月有花,有燈有我,你覺得哪個更美呢?”


    溫鈺抱了一把她的腰,“花前燈下賞月的你……最美。”


    這話說完,他就有些渾然無力,方想起身坐直,媞禎一雙手就把他摟進了懷裏,不讓他起來。


    “媞禎……我……”


    她拿手蓋住他的眼,“你是賞景賞醉了,閉上眼睛睡吧……就在我懷裏睡。”


    媞禎輕聲細語在他耳畔念著,就仿佛有咒語在身體催化,終於經不住困頓,倒頭歪了下去。


    央挫見成了,才把塞在管彤嘴裏的抹布撤掉,給人鬆了綁,移時那人像是餓狼哭嚎,一顛一顛地滾了過來,還沒來得及抱住溫鈺的腳,就被身後那隻手壓地上。


    他哭得撓心,“殿下……殿下!你快吐出來呀殿下,那東西吃不得呀殿下……吃不得啊!”


    瞬然滿眼憋得血紅血紅,怒嗔著像那個女人大嚷,“你明知道有毒為什麽要給殿下吃,為什麽啊!你這個瘋子……瘋子!”


    “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劉溫鈺為什麽會死,你不知道嗎?”


    她語氣說得利索懇切,如刀一般插進他的心窩。


    管彤雙唇抖擻,渾身想槺篩一樣戰栗不止,然而媞禎還不夠罷休,狠狠的蔑視他,“王蓁宓再愚蠢,也不是人人都可用來一步登天的,管彤,你手段不幹淨,根本不入流!”


    管彤淚流滿麵,仿佛麵對強敵的小獸……怎麽會這樣?他的主子居然因為他的愚蠢,被他害死了。


    看他這份不成活的模樣,料想是痛進了骨子裏,媞禎收了收腿,“這次僅僅是個教訓,如果你還敢把有毒糕點端進霽月望湘台,我敢保證,下次劉溫鈺吃的……就是真的毒點心。”


    一口氣賭在心窩,瞬然從心肺中釋放出來,管彤整個頓在地上,他惡狠狠看向媞禎,她居然戲弄他威脅他。


    媞禎也以同樣的姿態相視,“不要以為我在唬你,這個長安城裏最不缺的就是達官顯貴,我嫁給劉溫鈺是嫁,嫁給別人也是嫁,如果你再一意孤行,我不介意多一個出身尊貴的前夫。”


    她換了口氣,索性把話一氣兒都說出來,“千萬別忘了你們主仆的今日是靠誰得來的,想反噬我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格!”


    “再者……”她笑吟吟勾起唇角,“你又是什麽幹淨人?要是你家殿下知道,他第一個準太子妃唿延瓚是被你給毒死的,你覺得你會留下什麽印象?”


    這話徹底把管彤給噎住,整顆心都是大寫的震撼,她怎麽會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那個時候唿延家步步緊逼,溫鈺又心有所屬,他隻是為了能讓主子開心一點,才在唿延皇後賞給唿延瓚的點心裏下了毒,誰想唿延瓚死了,他主子還是要被迫迎娶鄭氏女做太子妃。


    可這件事那麽隱蔽,怎麽可能有人會得知?


    媞禎看破她的疑惑,“你大概是不知道,平陽皇城的卷宗已經轉到三府一司中,我既然要搜羅朝廷官係的把柄,自然要在案卷上多用心思,哪成想那日不過是在左馮翊府隨手翻了一翻,竟然翻到了這樁陳年往事,我就想誰敢在皇後的糕餅裏放毒呢,說鄭氏做的也太牽強,可送糕點的你是最恰如其分的。”


    所以鄭懋從那時起就白擔了罪名,到死都不清白。


    事到如今,管彤也裝不下去,“想利用殿下的都該死!唿延氏更該死!”


    他忽然咯咯的笑起來,“難道王妃就不忌憚鄭氏嗎?不然那夜去長安的路上,央挫往鄭懋的水壺裏攙什麽藥呢?鄭懋一死,說是唿延晏確實有道理,可說是王妃……也不無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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