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夜裏,宣室殿中觥籌交錯,人聲空洞而忙亂,這樣俗無可俗的氣氛,終於在意氣風發的帝王前烘托到了極致。


    “今日設宴,特為各卿接風洗塵,同祝此番平叛大捷之功,諸卿舉杯滿飲!”


    隨著話語的傾覆,溫鈺也應付的揮灑自如,行雲流水得舉杯飲盡。


    滿室鍾鼓饌玉,歌舞升平,溫鈺抬頭望窗外,此時,圓月如銀盤懸掛於靛藍色的夜空,微光清幽而下,瀉在青碧色的琉璃瓦上,更深翳幾分淒迷的氛圍。


    不同外麵的月色悠然,殿中是一團團俏生生的笑臉。


    唿延晏幾壺暖酒下肚,意篤興甚,也腆起來臉來恭維,“今日功成,乃是陛下縱橫謀劃,臣等不過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南陽王明眸如寶珠熠熠,“能為父皇解憂,是兒臣之幸,兒臣甘之如飴。”


    “南陽王殿下此番平叛居功,威振夷狄,立下悍馬功勞,可見少年英姿,著令人敬佩呐!”


    這話說得十分高昂懇切,適度輾轉到每一個人耳中,有人羽眉輕展,深以為然;有人輕蔑冷然,不以為意。


    然而再多的心思交雜,也抵不過高台之上的一句話語,顯然皇帝是得意的,得意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


    “南陽王,確實最得朕心。”他容色欣然遞向座下,掀起一抹喜意,“朕許你討賞一迴,有何所求,朕盡數滿足。”


    南陽王眸中亮光微閃,將唇邊將溢未溢的歡顏彈壓下去,“兒臣無所可求,隻求父皇福祿雙全,萬壽無疆,兒臣能夠承歡膝下,受您天澤庇佑。”


    臨海王不適的軒起眉毛,也激得荀太師斑白的雙鬢在燭光微微下閃動,瘦削的臉情不自禁的敷上了一層寒霜,一顧飲酒不語。


    他越以退為進,皇帝越喜愛他的淡泊明誌,“你孝心可誠,賞賜亦可領,朕許你加食祿八百戶,領管驍騎營吧。”


    此言一出,南陽王極度歡喜,這樣的恩寵和器重,他巴巴撩衣下拜,重重叩下頭去,“兒臣謝父皇賞賜!”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朝廷上獲取信息最靈敏的來源,今日的天恩,無一是把南陽王推上“青睞”之地,何況如今儲位虛懸,諸位之臣不得不動用心思擇主站位。


    一時臨海王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忍了忍,到底不敢露怯嫉色,隻好笑晏晏的裝作寬懷大度。


    “二弟日表英奇,文成武就,如今已大有功成,為兄深感愧怍啊。”


    南陽王寵辱不驚納了他的言意,“皇兄軌度端和,敦睦嘉仁,有此長兄照拂,才是我作為皇弟之幸。”


    溫鈺抿唇一笑,作為一個是非之外的人衡量著殿中無硝煙劍戟的纏鬥,緩緩將視線錯過,落在那高位之人身上。


    皇帝沒有說話,似賞玩的意味審視著位下的局麵,繼續他的江山指點,論功封賞的每一個功臣,如此君恩均揮,雨露勻沾,不偏不倚,賞罰分明,何不令人感慨。


    盎然間,心念遲遲地轉動,最後將視線落在了過去,“濟陰王,你舅父唿延氏軍功赫赫,你又為朕謀劃定策,功不可沒,你可要討什麽封賞?”


    溫鈺用難以置靜地眼神看著他,眉睫輕動,“陛下愛重授賞,臣確有兩求,還請陛下允準。”


    聽到此處,皇帝斜靠在扶手上的手終於握在了一起,“說吧。”


    “臣有妻石氏,鄉裏良家,歸自微賤,自我不見,於今半年。如今臣顯達尊貴,難忘糟糠舊義,特為臣妻求封王妃位,願陛下恩準!”


    說著,溫鈺緩緩從袖中抽出一封紅色的信箋,“這是兩年前柔然大祭司所啟的合婚庚貼。”


    唿延晏登時大驚,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自己顫抖的手,惶惶將酒杯按在桌上,


    皇帝不動聲色的抬頭,神情中也有著徘徊。


    當初他執意立章有容為皇後,就是聽取了溫鈺的意見,以“糟糠之妻不下堂”昭告天下冊封,並嘉獎不忘妻恩之臣。


    如今溫鈺以此陳詞求名,他縱然心有謀算,也不能當著朝臣百官的麵做貶臣妻為妾之事,去自損英明。


    到底,皇帝笑臉相迎應了這個請求。


    “糟糠之妻不下堂,這是天理倫常,夫妻恩義,朕既如此作為,自然對你於愛妻之情感同身受,準了。”


    又問,“那第二求呢?”


    溫鈺愈加恭敬,“鄭氏一族素來忠勇勤厚,端重循良,臣受其恩庇,敬其忱聿,特為鄭氏族長鄭宣請封,以承襲鄭懋武陽侯之位,克承清白之風,嘉茲報政,再接力效忠於陛下。”


    談笑間殺氣四蕩,瞠目結舌是唿延晏唯一的神態。


    皇帝目光冷冷逡巡在他麵上,多日來砥磨的戒備,全然在今日一觸即發。


    他的眼裏,溫鈺此時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小獸,在等待時機,好似要匍匐虎撲住更大的獵物。


    更大的是什麽?是鄭氏舊部附為羽翼,厚力支持嗎?可一個親王經日苦謀擁戴是要做什麽?


    謀逆嗎!


    皇帝善於精於算計人心,有著與生俱來捕捉敵人的警覺,經連些日的風聲,他幾乎肯定溫鈺此刻的所想所要——是鄭氏的支持。


    可越是那麽懇切想要得到的,他越是疑心忌諱,越是咬牙痛恨,他以為那日叫李廣送的“賞賜”足夠提醒他是在犯上,可他顯然不為所動,甚至在大殿之上,眾人之麵,施以明謀,逼他就範。


    那一絲厲芒幾乎難以控製得從皇帝眼中流露,但隨即微笑。


    “鄭氏一族乃是忠義之輩,如今冀州正在重修整改,朕重民社之司,功推循吏,便賞鄭宣冀州刺史之職,寬他盡心為朝廷效力吧。”


    淡漠的語氣,恩威並施的做法,無一是婉拒了一切鄭氏的希望,所有人都了然的事情,隻有溫鈺視若無睹。


    “臣以為,鄭氏為功勳之族,不宜下放,還請陛下賜恩,留用朝中。”


    皇帝的胸膛明顯大起大伏,看向他的神色欲加不鬱,“濟陰王……”


    “鄭氏對臣有恩有義,臣不得不求,還請陛下成全。”


    殿裏一盞盞的紅燭被風吹得次第搖曳,唿延晏早已經看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世界變得一片死寂,溫熱的酒意如被冷霜凝住一樣,咯噠咯噠的在心尖打響。


    唿延晏急忙撲在地上。


    “殿下少年意氣,向來事隨情遷,殊不知,鄭氏再為功臣也隻是臣,自該是臣為主效力之理,他們能夠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已是天恩浩蕩,萬幸之福。所以……濟陰王趕快謝陛下恩賞吧!”


    皇帝的目光迅雷不及掩耳得掃蕩過去,玩味似得賞起溫鈺倔強的容光。


    他根本沒有任何動容。


    大雨傾盆如柱,方才明亮的月亮早已被黑雲所吞噬。


    宴席散後,溫鈺繼續跪在甘泉宮外。


    李廣自窗間看著,外麵水汽蒸騰,一溜的水籠得跟霧裏煙雲似的。


    忍不得暗自躊躇起來,這些日宮裏的相處,也不是不知道小殿下的性情,自是安穩乖巧,今兒像是發了瘋似為鄭氏求情,一時間,李廣根本轉不過來彎。


    皇帝一筆重墨落紙,浸汙了一片字跡,他平靜無瀾,用眼尾瞟了瞟窗外,“他還是不肯走?”


    李廣慨然含笑,“濟陰王不忍陛下下放鄭氏,想求陛下留情。”


    恨然觸動心思,皇帝搓了搓手,將大紙一掀,“前些日子他私下暗會鄭氏舊部,今兒慶功宴上又為鄭氏親族求封,還以恩義之名逼朕就範,他這是要是吃心了!”


    李廣蹲下收好地上的紙張,微微探試,“那……那封賞石氏的旨意還發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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