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下暖風帶著樹葉草木的清香,自媞禎麵上拂過,她提手頓筆,畫下蒼鷹最後一簇羽毛,拿鎮尺壓在畫案上。


    央挫端了一杯涼茶遞過去,“近來天氣幹燥,姐姐喝點菊花甘草茶敗敗火吧。”


    媞禎嗯了一聲,接過來抿一口,“好苦,但是良藥苦口才方為一劑好藥。”說著,又飲了幾口。


    央挫笑嘻嘻的搓著手,“誰說的,我這就有一劑不苦的好藥,保準姐姐看了樂呢。”


    “哦?”


    央挫眉尖一挑,從身後拿出一個四方袖珍的紅漆木盒,解開鎖扣,蹦出一疊疊白花花的票據單子,“這是方才曹邇送來的膠東鹽幫的通貨單子,上麵記載了洛陽十三舫購鹽的日期和噸數,還有運輸進洛陽的線路。”


    神情逐漸凝重下來,“至於鹽幫,已經被淮安的人控製住了,該怎麽運作都照常,絕對悄無聲息。”


    字裏行間的肅殺,媞禎慢慢陰轉了眼神,仔細斟酌起下一步。還未開口就被央挫搶先,“既如此,姐姐,咱們把這些單子上交出去,正好一鍋端了洛陽。”


    媞禎卻含笑著搖頭,“如果衙門問你單子從何而來呢?你說是你偷的搶的還是使詐訛來的?萬一鹽幫那群人反水不認,可就說不清楚了。倒時不但沒法辯解,還會被人反壓個強盜、誣告的罪過”


    窗外光線微明,為媞禎的玉容鍍上溫柔的輪廓,一行一態,優雅從容,“所以除了票據單子,還要有實證,你得知道梁氏把鹽藏在哪裏。”


    她轉頭吩咐,“查查鹽運路線的據點,還有沿道的門店鋪子,不止是梁氏,其他家都要,這一次咱們要擒大王令小王。”


    央挫答應下來。外麵腳步聲慢上台階,袖臂將錦紗帳簾一打,文繡徐徐移步入內,將白玉方糕放在小案上。


    她往媞禎的畫上看了一眼,掀起恰到好處的笑,“如今闕明殺了闕準成了闕氏新主,已經把傳國玉璽已經送到長安未央宮了。姑娘以為如何?”


    媞禎冷笑了一聲,發髻間幾朵零星的絹花在微光下閃動盈盈,“以議和之名,施離間之策,高明有餘,卻疏忽大意。”


    似點撥般眯了眯眼,“不然,這密送傳國玉璽的事兒,怎還給傳成家喻戶曉的小話了?事出不公,怨懟必生,‘利’字當頭,刀刀催命。皇帝這局……算有遺策。”


    她用小銀勺撥了一些暖梨香添入蓮紋寶珠紋熏爐裏,慢慢的嗅,“我原還怕溫鈺不能舉一隅而得三隅,可見這番是我多心了,他畢竟是個皇子,有抱負也有心思。”轉頭吩咐,“既然傳了那就傳得更大一些,叫舫中的兄弟幫幫忙。”


    文繡點頭,“如此姑娘也可安心了。”


    “安心?”媞禎的眼眸如明靜的湖水,沒有一絲挑動,“那還早著呢。想要徹底離析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實現牽製局麵,這談何容易,現在就高興,為時忒早了。”


    這一日的早晨,天色依舊是明澈如一潭靜水,日影若金,千絲萬絛的柳樹,蒼翠一片。


    溫鈺舀水緩緩澆灌一簇新枝,從根到葉無一不滋養澤潤,日複一日的閑適荒度,似乎除了養花,他也無事可做。


    可越是風度無痕,越是暗潮洶湧,然他尚能坐住,管彤早就有些懊惱,“自三日前祁昊下令,讓祁光葆帶兵兩萬屠了平陽城,之後就沒什麽信兒了,可他能做出動靜,就證明是聽了傳國玉璽的風聲的,既如此,為何不向皇帝嗔斥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頑固之冰,催化也非一日之功,可是千裏之堤,常潰於蟻穴,現今未地崩山摧,無非是洞穴不夠大罷了。”


    溫鈺安慰似得看向他,“他們經得起一次試探,不見得能經起再二再三的試探。”


    “可這總該有個反應,不能把平陽城端了之後就悄悄沒聲了,也得給皇帝一番說詞。”


    管彤抿了抿唇。


    “再不濟,闕氏被祁昊捅了平陽老巢,還知道舉家往長安逃呢,仗著前不久議和誓言,尋求庇護,謝副官早就去前頭接應了,大概今晚就到了。”


    闕明殺了闕準成為闕氏新主,如今被祁昊攻克老巢舉家潛逃到長安,想在隔著殺母之仇的皇帝這裏安享到真正的太平。


    聽起來就像做夢。


    溫鈺手上動作忽然停了,曼聲嗬出一笑,“闕準雖為人不恥,但勝在人有骨氣,闕明連根支撐身體的骨頭都沒有,又談何遠見。”


    話說到底,眉眼也漸漸生了涼意,“我隻怕祁昊太能忍了,咱們自個落個虎頭蛇尾的敗北。”


    四下闃然,有牡丹花味入鼻彌香,然而這股自靜然的光靜很快就被突兀的打破了。


    李廣挎著拂塵趕步加緊,剛跨進門口就急匆匆小跑過來,氣喘籲籲的,“傳陛下旨意,請濟陰王前去宣室殿陪宴。”


    他頓住腳,輕輕皺起眉,“怎麽這麽突然?”


    李廣噯了一聲,眉頭直接皺了一團,“襄王那裏忽然譴使而來,可不是咱們準備也突然呐,臨海王那裏也是才得信兒,您也趕緊著吧。”


    溫鈺心念遲鈍地轉動,不通報而來,這就顯然是打皇帝的臉麵。卻不知道今時今日的發作,又能激起幾層波浪。


    他立時換了行頭,傳步攆往宣室殿去。


    如今唿延晏、南陽王和孔笙等一列武將都在前線衝鋒陷陣,四王之中,除永安王年歲稚嫩不必赴宴,僅剩他和臨海王在場,其餘無非就是些肱骨老臣和親信。這些人湊在一起,對酒邀歌,麻木的欣賞著歌舞演繹,然而再好的歌舞歡飲,都抵不過人心攢簇的詭譎。


    溫鈺沒有心思欣賞,高台之上的皇帝更沒有心思欣賞,好不容易私下籠絡些好處藏起來,還被那樣大張旗鼓的翻出,卻是難堪極了。


    如今最有閑心賞樂的,大概隻剩襄王來使。


    他們有理有據,站在道德得最高點上,笑眯眯的打量著一起,就如那日居高台視他為螻蟻的中山王,真有了幾分,此一時彼一時的諷刺。


    管彤陪在一側,瞄著對過,“殿下,您瞧禦台左下那兩桌,前麵的是正使寧修,後麵的是副使龐統。”聲音撚得更輕了,“聽說他二人不甚對付。”


    溫鈺看過一眼,眸色定定的,不過爾爾,歌舞已經盡散,場麵陷入了永無止境的沉默,這種沉默讓人尷尬,灰蒙蒙的。


    荀太師捏起酒盞,微微一揚下巴,頗有傲物之色,“這是亳州新進的九醞春酒,三日一醞,滿九斛米止,以醇厚濃鬱最為宜人,使臣地處偏遠,難尋佳釀,還請多多善飲。”


    這番戲謔,寧修何嚐不知,而況荀太師貴為先荀皇後之兄,臨海王之舅,一直自持高處,為人頗為作態,一時間他腔子裏的火藥味更足了。


    “我們羯族雖受高祖皇帝招入,才得以封官加爵鎮守燕京,但中原的風再順,我們東北大風刮出的烈性依然還在,若論酒,還是咂酒最夠辣夠味。”寧修的視線慢慢凝成一股厲芒,“請陛下莫怪罪,這酒味確實太膚淺鄙薄了。”


    這話說已經很露骨了,以酒味高下暗諷皇帝私吞傳國玉璽不宣之舉,刺他為人膚淺鄙薄,一時席間一陣寂靜,人人屏氣凝息,沉悶如膠凝。


    反而這樣的深深無言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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