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蔓延著輕薄的霧氣,隨著黑暗逼仄下,有人踱他跟前。


    鄭懋有些焦急,“找到蒙獲了嗎?”


    辦事的探子無奈撇嘴,“整個蘅蕪小汀裏裏外外都搜過了,根本沒影,就連滴子血都沒有。”


    鄭懋頎長身影映在月光下粼粼而動,臉色蕭肅而不甘,“其餘人呢,總不能一個都沒有吧?”


    那人點了頭,“真沒有,什麽蹤跡都沒有啊!”


    似一股冷風淩厲貫入衣襟,鄭懋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這可糟了,但凡有個屍體在,他起碼能確定人真的死了,以圖個死無對證,蒙獲是真定公唿延晏的手下,莫名失蹤,搞不好會捅了黑窩子。


    那人又道:“不過,雖然在蘅蕪小汀未發現蹤跡,但是沿道一路向南街巷口的野地發現了血跡。”


    鄭懋抬頭瞥了一眼,聽他細思分辨,“奴才聽說那個石姑娘身邊那個曹刺頭追蹤很厲害,就猜測蒙獲是不是刺殺失敗潛逃了,一時沒得擺脫。”


    “你繼續說。”


    “若是他們當真拿到蒙獲的證詞,隻怕早讓公子質問您了,怎麽會大搖大擺來,再大搖大擺去,試探也未必。更何況……蒙獲平日很少露麵,他們未必能認準此人一定是蒙獲。”人看著他的神情,慢慢意會,“所幸,現在不是也沒有對證嗎。”


    鄭懋撫著心口,慢慢沉靜下來,細想今日公子和石姑娘對他的態度並無異樣,瞬間心安了一半。


    他道,“蒙獲本來就是一把借刀殺人的刀,用完就罷,既然我都跟公子說他一時半日迴不來了,就務必在石氏之前找到他,捂死他的嘴。”


    何況本就是唿延晏不義在先,居然為了一己之利,投誠新主,要置他們於死地。誰讓蒙獲自己不爭氣,居然連個女人都沒拿住,白費了他一番心機謀算,如今這個棋子已經作廢,他殺蒙獲,不過是天道輪迴罷了。


    探子應承一聲,遲疑問:“那石姑娘那裏呢?”


    鄭懋不是不知道媞禎的身份,安陽石氏,聽著光輝是個好門第,一個有錢任性到彪悍奢靡的門第,沉寂隔絕須臾,驟然卻起了奇貨可居的野心。


    可這個“美人計”他自覺勢在必得,隻憑他是高祖皇帝親封了武陽侯,昔日端慧太子的嶽丈,如今更是端慧太子的左膀右臂,有匡扶社稷之功,何容一個安陽石氏趁機酣睡上榻。


    但,他們現在卻需要石家的商路通行。


    鄭懋蒼老的麵孔被火一般的夕陽照亮,“殺是不能夠了。且不說蒙獲已經打草驚蛇,更何況如今還要仰仗石氏商路的庇護,在她還有利用價值之前,不能輕易出手。”眼梢微利,“先派人暗中盯著,有什麽風吹草動報給我。”


    夜來時分,明月清輝依稀催然,昏暗之中,星光耀眼,初春時節總有風清緩劃過,帶著一絲草木花草的味道。


    蘅蕪小汀有一汪混沌泥淖的湖泊,隱隱看得到殘枝敗葉的痕跡,水清靈靈的,剛才那風出過去,輕波瑩動,像瑣碎的銀光。


    夜風撲垂地裙裾,媞禎手撫鬢角,坐在一雕花柳木靠椅上,聆聽著曹邇的迴稟。


    “如姑娘預料,鄭懋確實趁您不在時派了探子暗查,奴才交代過了,叫他們寬泛設防,暗中觀察既可。那些人溜了幾圈,找不到人便撤了。”


    媞禎雙眼斜睨,慢悠悠的呷了口茶,“鄭懋的心思就像是明燈下的露水,一照一個亮,而管彤,更像是泥土下的暗流。”


    “這一招瞞天過海,成,他主子直接拿著張太夫人投誠,一刀跟我斬斷前橋;敗,我又怎會與鄭懋罷休,有得擂台要打。而他呢,怎麽樣都有替死鬼。”媞禎細眉一挑,問:“你說這計策厲不厲害?”


    曹邇濃眉緊蹙,“可他這麽做,除了損人不利己之外,能有什麽好處?”


    “他本來就不圖好處,他就是為了解氣。”媞禎泠然一笑,“他隻是單純的看不得有人欺負他主子罷了。”


    她紅唇微掀,“說實在的,我還得謝他捅了這一刀,給了我借力打力的出處。”


    曹邇遲疑道:“那現在呢……”


    “不用,我沒想殺他。”媞禎悠悠吞了一口茶水,花香四溢,“劉溫鈺這個人,一生擁有過很多,也失去過很多,所以對於感情十分珍重。也許你可以從他身上掏塊金子,但絕不能拿他所在乎的人動刀子,他會瘋的。”


    媞禎迤邐微笑,“倒不如各退一步,兩相安好,這樣劉溫鈺以後還能記我一個情。”眸中瑩起一點晶瑩,“我這顆心啊,還是得撲在要緊的人身上。”


    時間慢慢靜了下去,那種靜仿佛置身於禪舍,連風聲如“噠噠”的木魚聲在耳邊循環轉輾。


    管彤給鄭懋送過安息香,從廊下穿過,拿來一件披風。


    他知道溫鈺有舊疾,北宮冬日陰暗濕冷,被褥單薄,次次都會長出指甲般大小的凍瘡,那小東西最磨人,好了長,長了好,不到疤痕淡退,第二年冬天又來了,時間一長,溫鈺落下了附骨疽,一到風吹的日子,膝蓋就會刺痛。


    如今是初春,乍暖還寒,最難將息。


    管彤偎上去,把披風兜在溫鈺身上,“天晚了,主子還是進屋吧,別吹著風受涼。”


    溫鈺有些鬱鬱不樂,摩挲著手裏的書,似乎還沒有從今日的風波中抽離出來。直到管彤試探的極近,他終於眨了眨眼睛。


    溫鈺輕張檀口,聲音顯得十分單寒,“如今是春來楊柳綠扶蘇,早過了身寒的時候,可讓我心寒的是,你跟在我身邊那麽多年,為什麽我卻愈發看不透你了。”


    這番話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他們麵麵相覷許久。


    管彤砰得一聲跪了下去,舌節打顫,“主子……您、您都知道了。”


    溫鈺撫著他的頭,直直看著他良久,“你縱有千般縝密,也會出一絲疏露。你究竟何至於此?”


    管彤大驚失色,張口不知如何,慢慢平息一二,才咬下牙,“是她、是她不配!”


    忽然想起宜和春園那一日,他本是想給溫鈺送一個手爐,誰想臨階扶門,一窗之隔,媞禎的言辭如同刀槍劍戟一樣鑿進耳朵裏。


    什麽複興、什麽皇後、什麽安陽石氏,駭得他心頭微微一顫。


    繪聲繪色中,她眼睛燃燒著熊熊的欲望,如同懿林仙館那場大火,波雲詭譎,可怕危險。可為什麽是她?管彤捫心自問,但凡是真定公和鄭懋他都不會這麽憤恨惱火,偏偏是溫鈺最喜歡的人辜負了他一片真心,他實在替溫鈺不值,他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所以……舊恨連帶新恨,他一點一點敲打給鄭懋。


    若鄭懋得知真定公曾想拿端慧太子做筏子投靠新主,而棄他性命不顧;若鄭懋得知安陽石氏的嗣女跟端慧太子牽扯不清,蓄意取鄭氏而代之。


    那向來與真定公不睦且以太子嶽丈自居的人,怎會含垢忍辱。


    溫鈺一怔,管彤袖下十指緊握,眼睛一圈通紅,“這麽多年,您一直喜歡她,一直愛慕她,可她卻根本不愛您,她隻愛您的身份、地位和從您身上獲取的利益!她跟真定公和鄭懋之流有什麽區別!都是一般的自私狠毒,重利忘義!”他撫著溫鈺的膝頭,“她哪裏有一點值得您喜歡?她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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