媞禎其人,第一迴見她,大多會誤把她當成活潑爛漫的性子。她看著你眼神是總是帶著如扶桑花般的笑意,你覺得她明媚俏皮,嬌嬈可人。可是處久了,她的沉沉心機和謀算卻足以讓你措手不及。


    這一點,曹邇亦深有同感。


    潘鴻章在廊下坐等多時,待看見那個靛藍色的身影合門而出,才踱步揖手。


    曹邇微感詫異,“潘掌事還未走呢?”轉頭看了看欣合上的窗頁,“姑娘歇下了,怕是今兒見不得,您有事明再來迴稟吧。”


    潘鴻章擺手,“不不不,我不是找姑娘的,我是找您的。”


    他摸了摸鼻子,笑覷著眼,“我聽說您會草編,這才來特地請教您的,您教教我編個蝴蝶、螞蚱什麽的。下個月我閨女生辰,我想給她做個禮物。”


    曹邇爽朗應下,“這容易,一會買些席草,我教給你就是。”


    “真是難得,不是從您口中說出,我倒真以為坊間那些傳聞是假的,想您這麽個英雄人物,也能懂得小女孩家的心思,不簡單。”


    曹邇是石家的家生子,世代都為家主護衛,與其說是媞禎出生讓他有了使命,倒不如說他是為保護媞禎而生的,無論是草編,還是投壺、做鳩車、翻花繩、吹短笛、鬥草,他都會,在哄女孩這件事上曹邇向來兢兢業業。


    潘鴻章搓了搓下巴,問:“姑娘小時候是不是也像個孩子似的?”


    很快就搖起頭,“不對,咱們姑娘現在就是個孩子,十六七的年紀,隻不過像個老大人,渾叫人覺得輩高得很,有時駭得我這個老匹夫話都說不成個。”


    或許有些時候做人就是要講些天分,媞禎完全繼承了霍夫人的姿容笑貌,一喜一蹙,一怒一嗔,都威儀自來。


    潘鴻章嗬笑著搭過曹邇的肩,“走吧,到我府上坐坐,趁晌午太陽好,咱們邊聊邊說,等到晚上還得辦齊驍那廝的事呢。”


    齊驍這事本是宜早不宜遲,之所以推諉到晚上,到底是因為潘鴻章也沒想到媞禎會不按常規出牌。


    先前他怎麽著咄咄逼人,今個就得怎麽彎腰賠禮,既然做戲,總得做出一番被訓誡深省模樣才行。


    當鐵欄的門再次敞開時,齊驍心間如敲擂鼓,五髒六腑都要在胸腔翻滾起來。


    他想起他殺死孟氏子那晚,心情就跟現在一樣,如被蟲蛀,麻木緊張。


    哪知下一刻潘鴻章卻換了個和善的表情,“原是咱們下頭的人會錯了主子意,一場烏龍,讓您受罪了。”


    齊驍愣怔,汗順著鼻梁往下滴


    潘鴻章邊讓人給他鬆綁,邊寬慰他,“上頭主子已經放話了,此事與您無關,孟氏子之死兇手另有其人,把您害成這個樣子,屬實是我們的不是。”


    鐐銬一摘,齊驍兩條腿失力,他用手肘撐著,才勉強起身。


    潘鴻章掖了掖袖子,“咱們在客棧給您開了廂房,您好生安養,等好全乎了,您想去哪兒咱們送您也成。”說著要親手將他攙扶起來。


    誰知他在耍什麽花招!


    “不用。”齊驍抗拒往後一扥,試探道:“我、我要一匹快馬!”


    他要快馬,潘鴻章便給他找來快馬,太過果決,齊驍竟有一絲猶豫,但很快“逃”占據了他所有念頭。


    他打馬揚鞭,騰塵駛出那些人的視線之外。


    天又添細雨,寒涼淒切,溫鈺的背影被天光拉得又細又長,斜斜映在地磚之上。


    “原咱們這一路從隴西轉到朔州,剛好可以避過平陽折到中度,怎就那闕氏消息怎麽靈,沿途從西北直追南邊,隻要咱們一動,立刻上弦夾逼,再合起匪患一齊,就不知這雍州是否安全。”


    起先溫鈺希望媞禎能夠像從前一樣與他素不相識,可是這一次次的圍剿和追擊就是媞禎的迴答。


    不可能。


    她不可能放手。


    她用自己的利刃殺出了一條血路,將他逼至於此。


    雍州,春來風景盛貌,是踏青一絕,又坐落長安腳下,素有“小長安”之名。然而這個山水婀娜的地方也是中山王的藩幫屬地,闕氏攻不進來,溫鈺也走不出去。


    這就是一個死地。


    可以媞禎之意,殺他絕非是她本意,總要有個目的,能控製局勢引他入甕容易,可控製局勢今後的走向難,除非她捏住了通關的機要。


    “前兒鄭懋還發信問援兵,誰知援兵剛出孝義城就受到了闕氏的圍剿。”管彤捏緊了衣袖,“如今南下至此,離中度之距是愈發遙遠。”


    君玉臨窗而坐的影子瘦削,他雙目微垂,似有沉思,“中度不中度的,也不過是遠水救近火,即便是到了中度,眼下之急也未必可解。”


    “說到底,僅憑舅父手中的五萬精騎,根本無法與植根朝堂數載的闕氏抗衡,即便僥幸取勝,又如何抵擋得了藩幫的明槍暗箭,打從一開始,這就是個死局,想要徹底破局絕非易事。”


    所以,若懿林仙館的行刺是出自中山王之手,那蒙獲之所以數日耽擱,想必是因為他的親舅父生了將計就計的心思。他想拿他做草船,搭著中山王利刃投靠新主。在這樣的局麵下,溫鈺已是獨木難支。


    如今蒙獲盡心盡力,不過是因為他過了試探的練金石。


    想想看真是枉然,這份涼薄的親情,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隻想他母親被逼自盡時,是否已經疼到得心錘血泣呢。


    外邊飄著毛毛細雨,順著窗口落在溫鈺手背上。這星點涼意在皮膚漫開,恍惚間,他倒真的有了些點別的念頭。


    解鈴還需係鈴人,今他身縛雍州束手無策,那係鈴人想必也該在不遠處。


    管彤拎起茶壺,倒盞清水奉在桌上,“您別灰心,好在雍州城下有中山王坐陣,一時半會闕氏火攻不進。”又笑著搓搓手,“嘿嘿,燈下黑嘛,這才叫伸手不見五指,就算中山王心有鬼胎,也未必能想到咱們就在他眼前。”


    “如今你還出得去嗎?”溫鈺飲了口茶,喉結浮動,“我想讓你替我尋一人來。”


    他雙眸一抬,“誰?”


    “謝湘。”


    管彤臉上一陣清白交錯。


    提起這個名字,佛若掩埋深海的記憶被浪濤席卷上岸,年少的溫鈺曾暗生過一份青梅初竇的情感,隻不過那份感情還沒來得及開花結果,就已石沉大海。


    其實並不是不能如願,而是溫鈺選擇了放手。


    管彤還曾勸他,“殿下若是真心喜歡那姑娘大可請旨收房,未必非太子妃之位不可,良娣、寶林也是好的。”


    可溫鈺卻沒法跨過心裏那道坎。


    他看著穿梭在林間的雲雀,微微一笑,“可我……不能用我的喜歡困住她一輩子,她明明是自由的。”


    衣帶翩翩停在管彤眼前,月色銀紋的袍腳漾起瀲灩水光,那晌溫鈺已端著茶杯沉吟良久。


    到了這個份上,再耗下去隻會停滯不前,媞禎存心將他至於此地,就是本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算盤去的,想要躲開,已非可能。


    若他不主動現身,隻怕她的手段更會層出不窮,不如再見一麵,就當了盡塵緣了。


    溫鈺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頭案前,從案上抽落一張信紙,提筆蘸墨寫下一行簪花小楷,轉手遞交給管彤。


    “找到謝湘之後,把這個交給她。”


    管彤手接信箋,曼聲應了。


    更漏輾轉,很快上了永夜。窗前樹枝交錯纏繞,月華篩過樹葉迷離成碎碎的明光,落在枕畔,這夜溫鈺又失眠了,看書看到四更天,才吹了蠟燭安置。


    第二天天色不好,卯時又開始下雨,天空陰雨連綿,然而就在巳時三刻的時候,一卷襲風破煙雲,陽光潑天傾灑,花枝妖豔明麗。


    一直等到正午守衛交接,溫鈺才踅身從西廂的側門沿著曲折石徑潛入後院樹林,林深幽閉之處有一麵破坎小門,剛好可通一人出入。


    門外管彤早已拿好鬥笠,在馬車上恭候。溫鈺倚著車壁,合眸假寐,一派雍容閑雅的外表,心甫一淩波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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