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所灌溉之處不是陰冷就是潮濕,這是西關的常態,而春風拂柳的雍州已經滋養出一片新綠。


    前朝尚雅,大魏亦如此,此時又近花朝節,集市遍布梨花柳枝,彩燈結帶,最熱鬧要數庸都街西華巷,大小各依的攤子沿街成兩行,處處彌漫著花酒香味。


    少年深吸了口氣,在花與酒的氣味之外,有一股濃濃的肉湯辣味,對街的夥計新撈出一碗臊子麵,再鹵上熱湯辣油,在雨後清朦中馥鬱誘人,一碗下肚,滿嘴油湯,渾身上下暖乎乎的。


    少年抿了抿嘴,他實在太餓了,自始平逃難,東渡雍州,已經過了七八日不止。他摸了摸身上的衣帶華服,從袖兜裏掏出一枚金鑲玉雀紋佩,這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掌櫃,您看看這個。”他把玉佩遞過去,“這是汝南的安襄黃玉,色澤如赤金,質地如鵝膩,能否當得五十兩銀子?”


    陸掌櫃拿來仔細打量,移時心波洶湧,雞皮疙瘩旋即驟起。他驀然抬眼,麵前這個人衣帶榮華,發鬢蓬散,渾身一股英挺之氣,與印象中那位紈絝公子哥兒大相徑庭。


    默然鬆了口氣,淡淡的迴笑:“這是自然,公子稍等,我這就去裏間給公子開銀子。”


    貢台上香火如蓮,一絲絲撥落入案,空中青煙嫋嫋,香味撲朔朦朧,忽然少年身體打了個激靈,香裏有迷藥!


    少年向外疾步行去,身子卻已是踉蹌欲倒,尚未有所掙紮,就被兩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拖進暗室,麻繩緊縛雙臂,他愈發喘不上氣,仿佛整個人被投斃在了深潭之中,耳邊一片嗡鳴。


    暗室燭火微亮,一個中年男子正揣金絲手爐眯量他,鼻中緩緩喘氣,“玉佩是他拿給你的?”


    “是。”陸掌櫃揣著手站在那人一旁,點頭哈腰道,“這是始平孟氏的通關文牒,不是八大舫的人都不知數,這人必是假冒無疑,隻是……這玉佩為何會平白無故落他手裏?”


    八大舫乃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八大財閥世家,以安陽石氏為首,囊括平陽沈氏、洛陽梁氏、隴西霍氏、冀州崔氏、燕京郭氏、太原李氏和蘭陵謝氏。然而一晃數年,輝煌凋零,盛況垂危,若非局勢改弦更張,但憑始平孟氏那樣的跳梁小醜,又怎上得台麵。


    潘鴻章抬指虛虛地掩住唇咳了幾聲,石氏與梁氏素來不睦,宿敵之間,更沒有拿著本家之物到對家的當鋪典當的道理。


    孟氏子的玉佩在此人之手,那孟氏子的死因必然與他難逃幹係。


    潘鴻章聽著他的動靜像是醒了,抬起頭再次看向那少年,“叫什麽名字?”


    少年額角浸汗,眼珠如深沉的枯井,卻並未有所畏驚懼,“齊……齊驍。”


    “玉佩你哪兒來的?”


    “撿來的。”


    潘鴻章抹嘴一笑,“你怎麽撿來的?你又和孟家公子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要穿他的衣服?”


    齊驍閉了閉眼,胸口迅速地跳動起來,思緒在腦海裏盤旋良久,始終沒法落個答案。


    “你不要告訴我這衣服是你的,這是烏孫鼠皮絨的特製貢錦,經手的賬目皆記於冊,何時何地買的、什麽紋樣一查便知,你抵不了賴。”


    齊驍緩緩抬起頭,目光謹慎地落在潘鴻章的靴子上,“我……我是從始平逃難來的。”


    “逃什麽難?”潘鴻章靠向椅背,打量著手背,“我可沒聽說過始平近數月裏有鬧過饑荒、水患和旱災的呐。”


    齊驍唿吸一滯,指尖冰涼。


    猶豫良久,齊驍還是垂睫看地,“陳倉自入冬來雨雪未見,新種下的黍米芽都旱死了,我跟母親本想逃荒到始平,但是她半道就餓死了。”


    齊驍遲懨懨的吞口吐沫,眼珠一直左右移轉,“那玉佩是我在死人身上撿的,衣服也是我扒的,我就是一時見財起義,並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


    潘鴻章繼續問:“你在何處見的他?”


    齊驍答,“永渡口。”


    字字句句都對得上,然而因為太完美,所以才漏洞百出。潘鴻章一把提起人撞向牆壁,瞬間牆膩上的粉白簌簌直落,“那火……也是你放的嘍?”


    他死死扣住人的下頜,“你為什麽放火燒屍?是為了隱蔽罪行?還是為了別的什麽?小子,你不會真覺得咱們這裏比刑訊大牢要容易吧?那群酒囊飯袋給咱們提鞋都不配,咱們想辦你的方法太多!”


    他轉身猛地拖過齊驍,一腳把他踹到審訊所用的木樁前,“用刑審,不論什麽手段務必把這個死鴨子的嘴給我撬開,隻一點,人不能死。”


    那一腳太重,又正窩在心口,齊驍忍都未來得及忍,嗷出一腔子熱血,整個人已經翻滾而出,如秋風中幹癟的葉子,簌簌劃落在地。


    陸掌櫃恭恭敬敬的應承,立馬讓人拿鐵鎖考上牢,一麵催促外間的小廝去備壺新茶,“這些小事全交給咱們就是,潘掌事到花廳裏喝杯茶吧,是江南新下的毛尖。”


    潘鴻章擺了擺手,三步一晃到走出暗室,臨別時又端詳了那人一刻,等迴了大堂才彼此敞麵起來,“這人倒像個有來頭的,從前那些被抓來的,哪個不是哭啼求饒,就算不哭,也得問問咱們是誰,這是哪兒,為什麽抓他。”


    說著,他眯起眼睛,一篤一篤的在心裏打艮,“這小子,冷靜的可怕,居然還有心思來應付我。”


    “對了,別忘仔細驗身,任何有疑的地方寫成條子遞給我,月前大姑娘正因孟氏子之死惱呢,如今快要真相大白了,別錯了數。”


    “知道的,您放心。”掌櫃見縫插針的問:“那要不要報個信到玉門關去?”


    潘鴻章一口否絕了,“用不著,大姑娘明兒就到雍州了,這事還是攤明了說好。”他嘬唇想了想,“還有件事,剛接到的信兒,記得放巡哨出山,監測好雍州境內的風吹草動,尤其是闕氏和中山王。”


    上頭的吩咐,底下的照辦,可一聽針對的名頭,人人心裏都咯噔噔的,打不準主子是個什麽主意,可這些從不是他們該操心琢磨的。


    眼下要緊的是,怎麽讓那個叫齊驍的人開口。


    抬頭看天上,一彎新月細成一線。


    齊驍在幽閉中眺向鐵欄,牆桌上隻點著個油燈,朦朧的與四周膠凝在一起。經今兒這一遭,他大抵也摸得清,那些人都盯著孟氏子那條命的,對孟家的形式了如指掌,若繼續僵持下去,自己遲早要露餡。


    可現下裏,他逃又無處可逃,方才他清醒時已經判斷過,這暗室的圍欄和牆壁都絮了鋼筋和鐵板,與銅牆鐵壁亦無差異,強闖是不成,必須要等時機。


    “吃飯了。”看守的小廝打開門,端了碗粥過來,讓他抿幾口,“你呀好端端殺孟氏子作甚,這一盆汙水澆了主子一頭,人家晦氣還來不及,你不如早認了,這樣死前還能少受些罪。”


    齊驍身上本就有舊傷,又受一頓鞭刑,眼皮掀動已有些費力,“主子?你們的主子是誰?”


    屋裏沉寂下去,“不急,等明兒個自有你知道的時候,咱們主子那可是個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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