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的人很多,我怕把我下車前在廁所換下的衣服弄壞,就等到最後才下。中途也沒睡個塌實的覺,我覺得自己一定很憔悴,便又拿出粉餅往臉上撲了撲,再塗上點紅潤的唇膏,感覺便好多了。

    一出站台,便看見劉光輝站在那裏,焦急地張望,心頭覺得一熱,便奔過去撲在他懷裏。他將我一推,說:“傻,車站人多,說不定也有認識的人呢!”

    我一下子覺得有點無趣,於是就自覺地跟他保持了革命同誌的距離。

    他說:“我到站台去接你了,怎麽就不見你出來?”

    我說:“人多啊,怎能看得到啊!”

    他說:“臥鋪就那麽幾節車廂的呀!我一個一個看呢!”

    我說:“我坐的硬座。”

    “什麽?硬座?你就這麽過來的?多遠啊小姐!”劉光輝像是在發現火星上發現有人一樣的吃驚。

    我猛然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妥,之前拚命偽裝的海外華僑的形象就要倒塌了,趕忙用自己的智慧去補救。我說:“因為走得急,買不到臥鋪票了,將就著算了。”

    劉光輝還真信了,不過還在憐香惜玉加抱不平:“不就一張火車票嗎?車站找個熟人不就行了嗎?你丈夫也太不把你當迴事了,這麽大老遠的,怎麽也得弄張臥鋪票呀!要是我,三四個小時的火車都一定不坐硬座的。”

    我冷笑說:“哪能跟您比啊,您什麽人我什麽人哪!”

    他大約覺得自己的優越感表現得多了點,便說:“不說了,抓緊時間走,不然趕不上聚會了!”

    說著就把我拉到一台桑塔娜前,打開車門讓我進去,又繞過車頭,自己也鑽了進去。

    車子動了起來,車內同時也流淌著一首我沒聽過的曲子,每個音符都在撫慰我一路的疲憊。

    看著劉光輝認真開車的樣子,我突然想那年我坐在他單車後去白雲洞的情形,想起他說過要買摩托車載我周遊的承諾,心裏就覺得甜蜜而傷感。

    十多年後,我終於坐上了他的車了,而且比摩托車還好得多,但是,我這一切卻不能在陽光下進行了。

    坐在副駕上,隻要看見外麵人少,我就倒下去,將上肢橫臥在他的雙腿上,一路上享受著小女人的快樂。偶爾抬起頭就能看到他專心開車的樣子,就那麽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心中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無法釋懷的滿足。——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想要的幸福,竟是如此的簡單。

    聚會的地點在市最豪華的ok包廂。快到門口的時候,劉光輝說:你先進去,我去買包煙!

    於是我就進去了,包廂已經來了十幾個同學,男女都有。我第一眼認出了女巫薛紅娟——過去那個始終連最上一粒扣子都扣得死死的學習成績很好的馬列主義老太太。其他同學我就用男1、男2、女1、女2代替算了,一來是為了省去敘述的麻煩,二來也是因為在我青春飛揚的十七八歲,我的生活中曾經隻有劉光輝一個人。

    女巫已經完全不是過去的女巫,她畢業於某所重點大學,麻雀變成鳳凰了,現在穿著韓式低胸套衫,隱約可見的乳溝讓她非常有女人味,說話間流溢著自信滿滿的神情。聽說現在已經是某機關的科長,正是春風得意馬蹄輕的時候。

    十分鍾後,劉光輝走了進來,用一種刻意的親切溫和對大家說:“同誌們好!我來遲了!”——在我聽來,就跟中央領導下來視察一般,居高臨下地說:“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了!”

    在省政府機關裏,他隻不過是個受人臉色的角,但在縣裏及鄉下一般同學的麵前,他不適時機地顯露他那點優越感。

    環視一周後,意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對我說:“是艾曉冬嗎?多年不見了。還是那麽漂亮迷人。哈哈哈……”

    我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原來剛才他是為了避嫌,借故買煙才不跟我一起進來。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了維護他光輝的形象還是覺得跟我這樣的女人在一起讓他掉價呢?

    可是,我們那段青春的故事,哪個同學不知道呢?

    我心裏很是不快,但表現出來的卻是出奇的高興和興奮。

    男1說,人都到齊,大家先幹一杯。說著便帶頭喝一了杯葡萄酒。有幾個女生仍在扭捏作態,我早就一飲而盡。幾個男人見我如此豪爽,爭相跟我喝酒,我是來者不拒。劉光輝也許已經看出我的反常,卻並不理會,裝著跟其他男同學一樣,若無其事地端著酒杯過來,想要跟我碰杯,我假裝沒有看見,故意朝人群裏長得最順眼的男2號走去。

    我嗲聲嗲氣地說:“第一帥哥,喝一杯怎樣?”

    男2號受寵若驚,在他眼裏,我看得出來,自己當晚在女人堆裏還是蠻搶鏡頭的。他正要喝酒,我又用極誇張的熱情挽過他的手臂,說:“這樣,才夠誠意!”我想我當時表現得簡直就像個令人惡心的蕩婦了。

    “哇,交杯酒!你小子豔福不淺!”大家一齊喧嘩。

    我拿眼睛去看劉光輝,卻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表情。他似乎不經意地別過臉,跟別人說話去了。

    男1號又出鬼主意,說:“我們男同學來抓鬮,一男一女同學派對, 黑了燈來跳舞,好不好?”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鬧夠了,大家就建議開始唱歌。我第一個開始。唱了首《為了愛》,低婉而愁腸百結的,一反剛才的瘋樣。

    大家一陣掌聲。

    接著有人唱歌有人聊天去了。

    我突然想起兩個人,一個是班長韓超,老師眼裏的好學生,那個承諾過“如果你現在好好學習,畢業後我一定追你!”的可愛的優等生,一個是夏鑫,那個為我敢動刀子跟別人拚命的小混混。我一直想找個機會當麵感謝他。——至今我還欠她200塊錢的人情呢。

    於是我便向在縣城工作的男同學3號打聽他們的情況。

    男同學3號說:“我當然知道啦,因為你打聽的盡是同學中的名人。”

    他喝了口水接著說:“韓超麽?他在長沙,是中國人民銀行信貸科的主任,實權派人物,財大氣粗的,每次迴來就請同學聚餐,風光無限的樣子,聽說老家的祖墳都修得跟公園似的。我說在這裏,說不定哪天死得就難看了。”

    我心裏暗笑,吃人家的請還要詛咒人家,中國人就這樣,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我沒聽他繼續發揮對韓超之將來的想象,就說,“說說夏鑫吧!”

    “夏鑫啊,我們縣城名人呢!誰不認識他呀,現在在廣東做房地產,生意好大呢!聽說小秘都換好幾屆了。他前幾天迴來了,我們還在一起吃過飯呢!”男3 號說,好象夏鑫跟他在一起吃頓飯無上榮光似的。

    我向他要了韓超和夏鑫的電話號碼,就沒有聊天的興致了。

    歌廳的音樂很吵,大家都找到過去關係近的同學,分散開聊天了。我不聲不響地走到外麵,想透透氣。

    劉光輝跟了出來,他說:“去外麵走走吧。”

    我不置可否跟著朝外走。剛走了一會,他的電話響了。他朝我笑笑,說,接個電話。於是就走出十幾步說話去了。他的聲音很輕,卻有些句子斷斷續續傳進我的耳膜:

    “是!老婆大人,正想打電話迴去呢!……別開玩笑,我對你忠誠著呢!再說,誰有我老婆的魅力呀!……你早點睡,我明天清早就迴……”

    一陣風吹來,我感覺冷冷的。

    我說:“我不走了,迴去吧!人家看見我們都不見了會起疑心的。”

    劉光輝突然拖住我,說:“去我車裏,就幾分鍾,我好想要你!”

    “難道我也是有魅力的人?對不起,我不想!”我冷冷地說。劉光輝很少在我麵前碰釘子,突然遭到拒絕,也就生氣了,一賭氣就轉身往迴走。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又進去了。

    時間剛到十點,幾個男同學早借故走了,因為聚會前誰也沒提誰買單的問題。薛紅娟見我迴來,便說:“不好意思,我兒子感冒了,我得馬上迴去。你們盡興!”

    陸續又走了幾個,剩下的幾個女同學中一個就訕笑著說:“都散了吧!都是大忙人。誰帶了錢的就去買單吧!”

    幾個同學仍然在點歌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劉光輝假裝沒聽見,直往包廂裏的洗手間去了。我想,盡管他喜歡人前要麵子,但如果要犧牲可愛的人民幣的話,他寧可選擇謙讓。

    這個時候,我又突然想起了夏鑫,那個肯為我到處厚著臉皮求人為我去借200塊錢的男人。於是我終於撥通了他的電話。

    他當然是不記得我的聲音了,當我自報家門的時間,他顯得有些興奮,說:“好久不見了,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我說:“我就在縣城。想見見你,有空請來‘星空’酒店來接我!”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在打麻將呢!要不,明天吧!我請你吃飯。”

    我有些失落,時間真是個魔法師,能改變一切事物,當年那個肯為我動刀子的人,現在居然不肯為我放下一局麻將。於是我淡淡地說:“算了,我明天就迴去了,有機會再見。”

    夏鑫馬上說:“那好!我不玩了,馬上來接你!”

    夏鑫進來的時候,劉光輝上廁所的時間也長得不能不出來了。我便對大家說:“朋友來接我了,要不我買了單先走?”。

    我這樣征求大家的意見其實就想等到劉光輝或者夏鑫的紳士風度,我真的需要他們中誰去買單,因為我的錢包讓我沒有多少底氣繼續充海歸華僑了。

    可是,沒有一個人要來跟我客氣地爭奪買單的權利。

    我隻好悻悻地往前台走去。

    見有人買單,大家就鬆了口氣。有個男的終於就客氣地說:“再一起玩玩吧!買單的事怎能留給女士呢?況且你遠道迴來的,是客人呢!”

    又有人說:“艾曉冬現在是富婆了,你就讓她為大家盡點心意吧!”個個人表情坦然得有些無恥。

    我就隻好掏錢,500塊,我一個月四分之一的工資。夏鑫見我錢都掏出來了,才說:“我來買吧!你們的同學也真是,讓這麽遠迴來的你買單,還是位女士。”

    我示意他別說話,怕不遠處的那就個同學聽見不好意思。心想,“如果你真想買單,先做後說也來得及呀!”

    於是大家一齊離開歌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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