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眼望著檻外的屋簷。


    正是細雨蒙蒙的天氣,瓦當上的“螭吻”一滴滴落下雨水。傳說中龍生九子,螭吻是其中的一子,卻沒有成龍,隻在屋角仰望天穹、守護著各家安寧。


    “如果你作了王,一樣會三宮六院,生很多孩子吧。”昭然喃喃道。


    “什麽?”晉楚文問。


    “沒什麽。”昭然忽然很清楚的迴答,“文哥哥,我不要你作王。”


    晉楚文茫然的抬起眼睛,他想,螭吻已經聽到了她的話。


    曼殊也在看著簷頭的滴雨。


    她已經在四心光的聚會上。主角兒是四個,配角兒不知有多少個。


    有很多人是為了照顧這些心光而來的,端茶倒水燒菜燒香布置園子,講究起來簡直要一個軍隊。還有安保的,又是一支軍隊。此外,恐怕還有曼殊這樣被帶過來說情、求好處的?曼殊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這樣多人,卻排得井井有條,彼此秋毫無犯。光這布置的工夫,恐怕又要用上額外的一個工作組,才能排得過來了。


    曼殊呆在人家要她等的位置上,視角隻能看見靜靜的雨,倒也不覺得悶。


    這裏的人,隨便叫個出來,都能破雨為晴、或者破夜為晝,之所以沒有這樣做,隻不過因為,這場自然而然發生的雨,確實很美。留著更好。


    曼殊看著雨,有時候也能看見一些人走過,多半是工作人員,大步流星,各有執事,但是都不著急,反正工作都安排好了,照著做就是。真的有突發事件,就找上頭人解決,沒什麽特別可急的。


    曼殊也有事。而且她的事很重要。但到了這裏。她也不急了。


    煜琉已經把她帶到這裏,給足了情麵。之後,向穆甃去說情,也隻有煜琉能做。曼殊著急也沒用了。


    曼殊等了很久。雨靜靜的下、又靜靜的停了。煜琉來了。


    “怎樣?”曼殊問。


    “事情成了。”煜琉的臉色有點臭。


    如果事情成了,為什麽他的臉色有點臭呢?


    “我要去拿個東西。”煜琉道,“拿迴來,就可以了。”


    這是穆甃要的東西。


    穆甃同意幫曼殊帶來的晨風續命,但是要一件東西。


    她不要煜琉的真明鑒。但是要寂瞳的惘然釀。


    煜琉的第一反應是:你玩兒我吧?


    因為人都知道煜琉跟寂瞳的關係不好嘛!穆甃卻提出寂瞳的秘技為交換條件,這不是刁難嗎?


    他沒想到,寂瞳真的同意幫忙。


    盡管寂瞳答應得很爽快,煜琉覺得吧,寂瞳肯定有陰謀。世上沒有這麽容易的事!至少寂瞳不會讓煜琉這麽容易過關!


    果然,寂瞳說,盡管他很樂意幫忙,但是穆甃要的惘然釀,他是釀不出來的。


    “為什麽?”曼殊很奇怪。是做不出,而不是不高興做哎!穆甃要的到底有什麽特別的呢?以至於寂瞳根本都做不出來?


    “因為他已經做過一次了。”煜琉道。


    一段迴憶。隻能釀一段惘然。


    寂瞳已經替穆甃釀了那盞惘然,無法再釀一次。


    可是那盞惘然,他根本就沒有給穆甃。為什麽?穆甃都很愕然。


    她那段迴憶,確實有很特殊的地方,以至於她都不好意思拜托寂瞳,除非寂瞳也有同等重要的事迴托給她。


    但是寂瞳沒有這樣重要的事需她幫忙。


    於是穆甃也沒有堅求寂瞳幫忙。


    她很講究道理與公平,絕不肯強求於人。


    她沒想到寂瞳主動給她釀了惘然。


    既然已經主動釀了,為什麽不給她呢?穆甃再好的脾氣,都要抓狂了——


    啊,她的脾氣其實並不好。隻不過。她很講道理。在道理能講得通的範圍之內,她都是娓娓道來、以理服人的。但是如果誰沒有道理了,叫她怒了。她發起火來,也是很嚇人的。


    她不顧四心光聚首這樣難得的場合。就要朝著寂瞳發火啦!


    “等一下,”寂瞳道,“我如果不給你做,你就是沒這東西,對吧?我做了不告訴你,你還不過就是沒這個東西。所以其實都沒差啊。你這麽生氣幹什麽?”


    他提了一個問題。穆甃當然要迴答的。因為她是個講道理的人,不能無視人家的疑問、就把人家給揍了。


    但是寂瞳這個問題並不是很好迴答,所以她要想一想。


    想一想的時候,她就停了一停。


    這停一停的時間裏,寂瞳就道:“哦,我知道了!”他以拳擊掌,“你不是氣我釀出了惘然沒告訴你,你是怕我保管不當,讓別人看到了這盞惘然!”


    穆甃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猜對了。


    “有什麽好擔心的?”寂瞳抱怨,“連血浸王找我,我都沒有把客戶出賣。”


    說的是王浸找他要古浪縣令夫婦之惘然那一次。那次,寂瞳確實很有職業道德。


    穆甃牽牽嘴角。


    “再說,”寂瞳又道,“這次我放的地方,你絕對不用擔心。絕對不會被別人看到的。”


    “為什麽?”不由人不奇問他。


    “因為是交給這個人了嘛。”寂瞳指著煜琉。


    “……”煜琉有一種“怎麽說著說著又關我什麽事”的日了狗了的感覺。


    忽然他想起來了!


    想起了他給寂瞳一麵真明鑒、寂瞳迴敬他一盞惘然釀那碼子事!他因為不想受寂瞳的好處,就把那盞惘然釀擱在一邊了。


    原來那一盞釀的,不是煜琉的迴憶、不是寂瞳或者別的什麽人的迴憶,而是穆甃的迴憶。


    “你……”真相大白之後的煜琉,也指著寂瞳,真想罵髒話!


    捋一捋,前因後果是這樣的:


    首先是穆甃有迴憶想求一盞惘然,但那段迴憶太難得處理了,對寂瞳來說都要付出很大代價才能成功。他沒有同等重要的事拜托穆甃,講求公平的穆甃就不向他求助。但寂瞳還是把惘然釀了出來,並沒有給穆甃,倒是當作迴禮給了煜琉。這樣,穆甃並沒有欠他的情,他也還了煜琉的禮、同時還刁難了煜琉一把。直到煜琉有事相求穆甃,需要這盞惘然作交換。於是寂瞳當初欠煜琉那麵真明鑒的情,至此還了。穆甃也達到了她喜歡的付出與得到的公平狀態。


    過程很漫長曲折,但最後大家的情份都得到了平衡。就是靈修者們喜歡說的所謂“能量的完美平衡”。


    但要最終達到這個平衡點,有一件事很關鍵和重要:煜琉要有求於穆甃。


    寂瞳怎麽能確定煜琉會有求於穆甃呢?煜琉對此很好奇。


    “哦,我不確定。”寂瞳道。


    煜琉:“……?”


    “不過對你這種麵冷心軟的人來說,可能性很大啊!”寂瞳道。


    “……”這就是煜琉為什麽不喜歡跟寂瞳相處的原因。這麽相處著,煜琉分分鍾想掐死寂瞳有沒有!


    “再說,實在不行也沒關係的。東西放在你那裏久一點就久一點好了。”寂瞳又道,“反正我們的日子都這麽長。”


    一時大家都沉默了。


    在高階靈修者漫長的生命裏,時光會成為一種負擔。


    為什麽那麽多人對心光如此癡迷?因為生命被拉得那樣長之後,會成為不可承受之輕。你總得給自己找個重心。去追逐一樣美好的事物,是件愉快的事,適合被當作生命的重心。


    在這裏的四名心光,承載了多少人生命的意義。


    可是他們自己,也要給自己找意義。


    光是被人仰望。這是不夠的。這種飄飄然的感覺,一開始很好,但久了,還是不夠的。同樣會成為不可承受之輕。你總得給自己找點什麽,真正的意義。


    對於穆甃來說,追求與推行公平正義,就是她生命的重心。這讓她生命變得沉靜穩重。


    對於風靈州那第一名的心光來說,追求財富的積累,是她找到的重心。這讓她生命變得激昂活躍。


    對於煜琉來說……其實沒有人知道煜琉找到了什麽重心。也許他找到的太低調,不像穆甃她們那樣明顯。也許他找到的並不好,所以看他這麽安忍,其實他根本就是耐性夠好,才在默默忍受,而不是像穆甃她們那樣已經開始享受生命。


    至於寂瞳,大家都確實的知道,他並沒有找到什麽好的寄托。所以他一直飄蕩如風中的絮,之所以沒有被卷碎消失,純粹因為他好強,賭著一口氣兒不肯走,像皰郡王妃試煉下的那隻蟲子似的。


    頑強固然頑強,隻不知他這口氣能憋到幾時呢?


    還是找個壓倉物就好了。隨便什麽事兒,拿來當個寄托,哪怕像穆甃那樣的陳腐也好、像風靈州那位的傖俗也好。隻要你肯信,就是好的。


    可是寂瞳不肯信啊!


    那麽聰明剔達,跟煜琉交手都占上風的,風靈州那位在他身上也討不到什麽好處的,穆甃有時候想教育他兩句,細思他所作所為,竟無從挑剔,隻有讚歎的。大家也隻好可惜他怎麽就不能糊塗一點、低調一點,隨便找點什麽東西作了生命的壓倉石也罷了呢?這樣遊戲人間,一點點都不肯讓步,苦的還不是他自己。


    有時候煜琉想揍寂瞳,穆甃都不帶攔著的。照穆甃的想法,寂瞳如果真的被痛揍一頓,說不定還有好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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